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把梅格带到地下室时,自己已经失血一大半了,整个人接近半昏迷状态。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松开梅格手腕,始终紧紧地攥着她,像是死也要把她拽进同一个地狱。
直到梅格轻声说:“放开我吧,我不会离开。”他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她手腕。
彻底昏过去之前,他想:“她要是逃跑,我就算变成鬼魂,也会把她抓回来。”
梅格没有逃跑。
两个埃里克布置房间习惯差不多,她很快就找到了地下室里急救医药箱,帮他止了血,上了药。她在沙发上拿了一个靠枕,垫在他脑袋下面,坐在一边,垂头注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张脸露出如此虚弱神色,哪怕知道他并不是她埃里克,她也无可挽回地对他产生了同情。
几年前,她曾和吉里夫人她母亲有过一次联系。她母亲非常刻薄地谴责了她对埃里克同情,说她在用自己体温温暖一条会咬人毒蛇。她则第一次强势地反驳了她母亲:这条蛇当初是你救下。信寄出以后,她母亲再也没有回过信。
也许,她真是寓言里愚蠢农夫,救下了会给予她致命一击毒蛇。但她就是同情心泛滥。她是看歌剧院那些陈词滥调戏剧长大故事里,罪恶都会得到惩治,好人都会得到好报,有情人都会成为眷属。她被哀婉、浪漫巴洛克式乐曲熏陶成了一个善良得有些陈腐姑娘,完全无法抵御相貌丑陋却才华横溢、还给她写了三部歌剧埃里克。她会同情她丈夫遭遇,自然也会同情这个几乎跟她丈夫一模一样男人。
她天真地希望这个埃里克也能遇见自己幸福。
不知过去了多久,座钟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七”时,埃里克醒了过来。
他做了好几个梦,混乱、清晰、悲伤、快乐。他梦见父亲阴沉着脸,耳后别着一根了一半卷烟,愤怒地斥骂母亲,说她生出了一个怪物,还说他们母子会给这个家带来可怕灾难。母亲则看也不看他一眼,泪流满面地恳求着男人原谅这个梦极有可能是他大脑杜撰出来,因为梦里他还是个婴儿,不太可能记住这么具体情景。
但他第一副面具,确是母亲赠予。那个可怜女人看不得他脸,每看一次都尖叫不止。
父亲憎恶他,母亲害怕他。波斯国王是第一个重用他人,却转头下达了要追杀他命令。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包括艳屋那些看钱办事女人。
他像一个找不到同乡人旅客,又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他真好孤独。他喜欢品酒,去过世界上所有出名酒馆。他一掷千金,出手大方,有过很多热情酒伴。他们在漆黑夜晚里,用纯银铸成酒杯豪饮,手指间夹着昂贵烟卷,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是,无一例外地在看见他真面目以后,都吓得屁滚尿流。
梅格是唯一一个愿意亲近他女人,唯一一个。
也许他马上就会死,不管是失血而亡,还是被另一个埃里克杀死,但仍然想要爱她。当爱情被赋予太多意义时,就与爱情本身无关了。梅格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证明,一个他确实在人世间活着证明。
醒来以后,埃里克看着地下室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梅格一定走了。”他想,“见过我这么疯狂样子后,她肯定吓坏了,不可能不走。”
所以,另一个埃里克会杀了他吗
要是他是另一个埃里克话,绝对会杀了他。
他死定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他头脑还在嗡鸣,听不出这是男人还是女人脚步声。两只又瘦又长脚出现在他床边。过去一个月里,他曾在梦中尽情地亲吻这双大脚现实中不敢,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梅格脚。她没有走。
这一刻,他简直又惊喜又迷茫,就像是毒蛇看见濒死农夫并不怨恨它一样迷茫。
她为什么不走
“你伤口伤得太深了,昏睡了两天。”她在他身边坐下,动作轻柔地拆开他手腕上绷带,“你太狠心了,”她轻声责怪他,羽毛拂过一般责怪,“这可是我丈夫身体。”
“你都知道了”
“埃里克都告诉我了。”她低着头,帮他换了一条洁净、干燥绷带,“要不是你在他身体里,我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发现真相。”
她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仿佛他并没有欺骗她,也没有挟持她,更没有在她手腕上捏出黄紫色淤痕一般。
他忍不住扣住她手腕,却因为刀伤而像颤抖抚摩:“你不恨我吗”
“我要是会因为这种事恨你,就不会喜欢埃里克了。”她拿起他手,小心地放在一边,站了起来,“你和我丈夫很像,无论是性格、经历,还是处事态度姑且把你们当成同一个人吧。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人。但我选择相信你说那些话。”
她宽容和善良令他不知所措,也令他自惭形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善良女人,简直就是为他们这种人而生女神这样女神真存在吗
“包扎好了,有事按铃叫我。”她对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提起医药箱,转身准备离开。
奇异恐慌在他心头漫开。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她背影了。另一个埃里克绝不会放过他。她穿着浅黄色晨衣,走路时脚尖先落地,两只脚有些外开,芭蕾舞演员通病。她手臂很长,像在风中伸展长茎玫瑰,他可以想象她用这两只手臂翩翩起舞模样,要是最初相遇是他们,他会给她写很多合适芭蕾哑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