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首府治下,梅司报道,递上国子先生的介绍信。
“学生参见通判大人。”
曾子固抬起瘦硬的长脸,翘着花白胡子,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钱塘梅司?你以前是太学生、司马公的学生?章写得不错。”
梅司行礼:“是。学生在国子监时,拜读过先生的大作。先生才高德望,修撰《战国策》《梁》名斐然,为何自请出京呢?”
曾大人道:“越州今年天旱,年成不好啊。你们梅氏虽然自诩清流,但终是望族,不知柴米油盐贵呀。章再好,换不了米。各州县报上来全州孤儿、老人、疾病、体弱不能养活自己的共有二万一千九百多人。向来规矩,官府每年发给穷人救济,应当发到三千石粮米就停止,这哪儿够啊,撑不住半个月。”
梅司道:“越州乃是水路重镇,富户很多,必有囤积。又有很多寺庙道观,供养着大量僧道,他们粮食香火岁岁节余,能否能从他们手中解决一些粮食的困难?”
曾老大人从老花镜后抬起眼,目光狡黠:“梅主簿,你们梅氏在会稽,认识的大族挺多的吧?”
梅司道:“学生愿效犬马。曾子先生深负名,法造诣更是深厚,不如就请大人亲告示,取信于越州的士族大户吧。”
曾子固道:“让他们白给肯定是行不通的,我写了告示贴出,让州里先摸个底,看看他们手中有多少。再说服他们给个稍微高于平仓的价格卖粮,这样百姓们不用逃荒,田亩之事也不至于荒废。你去帮我联络统计一下越州有多少没出仕的士子,我留着他们有后用。”
梅司道:“是。”
梅司下得越州下诸县去查看,却见今年大旱,赤地千里。越州(绍兴)原是鱼米之乡,又靠近余杭姑苏,本来最是富庶之地,如今原本蓄水的稻田都已经见了底,池塘都干得露出了塘底的泥土,皲裂成一块块。稻苗和桑树尽数焦黄,饥民衣衫褴褛。有县治报告竟有人户多日断炊,易子相食之惨状。
梅司长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帮助改革派的曾通判统筹要粮。
阿流娘入了内堂,则要履行媳妇的责任了,每天寅正二刻(四点半)天不亮就得起身——河西恨不得辰正(八点)才亮天,太阳出来前太冷了,没人烦去动弹动弹——在萧大娘的催促下,阿流娘艰难地爬起来,去厨房辨认那些她见都没见过的梅干菜。媳妇婶子一大串,等着挨个评论她的手艺,盐多了,糖少了。——其实像梅氏这样的大族,长孙媳妇实在不必亲自做饭的,只是总要做个勤劳的榜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呀。新鲜劲儿一过,简直是场灾难:天一亮,在十一月又潮又冷的风里到太君、婆婆屋外面请安、端茶、递果子;回屋匆匆洗把脸喝口茶,就要伺候早上摆饭;辰正二刻梅安氏理家,大媳妇都来,她得站着,还要陪着串门子、说话,午初又递果子烧茶吃点心;未正女学开课,要领头去,下了课还要一同针绩,酉初摆晚饭,戌时才散,要是听听曲就更晚,太君晚上易饿还要预备宵夜。
这日,梅安氏放下茶碗,道:“大媳妇,你和几个妹妹走得近,有些体己话儿同你说。你在家塾里观察,卢公子是否有中意家里哪位妹妹?”
阿流娘莫名其妙:“我不太看得出——我们那里,看上哪个嗣人,不,男子,要主动声明的,以减轻不必要竞争带来的内耗。几个妹妹都没什么表示。”
梅安氏先吃了已经,茶都忘了喝,噗嗤一声笑出来:“胡人真是——那大媳妇,你跟司大公子也是?”“是我先开口声明的。”梅安氏心里默念了一句“非礼勿言”,正了正颜色,道:“我们家还有一些缘故。你既不是外人,我说来同你听。
你五妹妹虽是庶出,但她自恃诗才情卓越,又兼她生母小娘受宠,故而纵得她心比天高,不能有自知之明,想要攀龙附凤嫁入高门。六妹妹身为嫡女,本应在婚配上不要丢了家门脸面,可她却片看上个寒门举子。你七妹妹,从小没了小娘,太君膝下长大的……正待你去问一问。过两日,上巳踏青节,杭越二州东西两府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到西湖祭祀踏春,英国公府会开流水诗会,想看年轻一辈的公子小姐们。你也去,认认人,以后交际应酬少不了。”
这一日下了学。路上,娇小玲珑的七姑娘梅清寒低头走着,使女一声低语,惊得她退了一步。
“慕璇二哥哥!”她避嫌退了几步,连忙行礼。
卢元徽红着脸,羞怯怯地道:“七妹妹,见你抄写的笔头分叉了——这个给你用。”他将一个雕镂精细的檀木盒子塞到梅清寒手里,慌慌张张地走了。
使女道:“七姑娘,这是好事呀!五姑娘和六姑娘都巴巴地盯着英国公公子呢!偏他只对你有意!”
七姑娘叹息道:“我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女。”使女道:“庶出怎么了!庶出嫁得高门,才争气呢,气死那趾高气扬扭捏做派的小贱人。五姑娘天天盼着攀龙附凤呢!”“齐大非偶,就是因为他门第太高,我才深深地知道,可望而不可即,连多望一眼都是危险。”她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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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流娘从墙头上跳下来:“哦——陆上人是这么求偶的啊。什么叫齐大非偶啊?啊,那我的情况岂不也是一样?”
曾通判张贴告示、劝说大户,征得救灾用粮谷四万五千石,平价出仓;又在越州城设五十七处放米点,为防止踩踏,男女分单双日领取救济;在城南发动饥民和流民修筑城墙、疏浚河堤,以工代赈。他征召留在越州未曾出仕的士子,发给他们粮食,让他们成为临时的办事员。
梅司心中十分敬佩,这位看上去干瘦、一丝不苟,大半生埋头于古的老学究,原来办起实事来也一丝不苟地靠谱。立德立言立行,遍地饿殍之时,再多的锦绣章比不过一升米,叫他产生了一种自愧不如心情。他叹道:“通判大人,学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生无用。”曾通判道:“哎,读不是没用,读和济世实在是千差万别的两回事,只是我们老在概念上把两者混淆,以为读了就能济世了,实际上差得还远。没有落地的实际操作,再好的心往往也办了坏事。”
梅司道:“曾通判对变法之争如何看待?”
曾通判道:“我才不会上你的套呢。”
梅司道:“学生是真心请教。学生内心一直很矛盾,恩师是个保守主义者,我也认为应当遵从黄老之说,要尊重现状。另一方面,司身为热血男儿,对于改革报以同情,但王相的用人实在是鱼龙混杂,令学生十分不安。”
曾通判乜斜了他一眼,道:“大宋国祚百年,虽然富庶,但内政臃肿、外敌虎伺,对李氏西夏用兵,屡战屡败,是该改了。——但非常危险,每一步都会导致矛盾的激化,因此每一步都要更加切实际更加小心翼翼。怕的就是,圣人像你一样,有一腔年轻的热血,却不能控制局势的突变。这世上最多发生的就是一腔好心反倒办了坏事,恶果往往出于好的意图,这是年轻人注意不到的。”
“通判大人,可还记得越州富户石氏,司之前前往要求平仓之时,他们声称粮仓空虚。前日我查看刑讼案卷,家内小妾因嫉妒发生命案。据作案人供述,是由于石氏购入的新舞伎,身家两千五百贯。而原有房内的两位有儿女的姬妾,当初购入的身价只有十五贯,另一个曾是娼家头牌,琴棋画都通的,加上脱贱藉,前后共花五百贯的身价。下人拌嘴争吵之时因此互相攻讦,怨恨积累,终至命案仇杀。”
曾通判道:“嗯?两千五百贯?”
梅司道:“正是。十五贯钱就是一个三代农户家里一年的收入开销。饥荒档口还如此大手笔,我想,这个石大户定藏了不少财粮未报。下官愿以这个案子为切入点,去探一探这石氏的底细。”
曾通判点头:“你可听过英国公公子卢元令(玉衡),如今在越州水师做骑都尉的?越州海面上不平静,他也跟我说过这件事,他怀疑石氏贩卖人口,还养着水鬼船队。我给你写封信,你同他一起,保险一些。”
“多谢大人。既然如此,我先邀师弟来助我,去石家探测一下虚实。”
上巳节,杭州越州东西两府的高门大户都到西湖踏青,英国公夫人做东,摆开宴席,高朋满座、宾客云集,女傧相的彩衣花了人眼,清流溪水都沾染了脂粉的香气,真乃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长兄。”清美俊逸、弱质风流的卢元徽一身月纹银线外袍,揖道。他对面立着一个身穿紫袍、束腰革带的英俊青年,他的俊眉修眼和卢元徽很相似,只是眉峰蹙拧、下颌如刀削斧凿,显得威严而高傲。他道:“去吧,郡主娘娘等着你呢。”卢元令和卢元徽并非一母所生,英国公夫人乃是赵氏的溧阳郡主,是英国公如今的掌家正妻。卢元令母亲是英国公未袭爵时的原配,早年亡故了,卢元令名义上也是嫡子,但要说家里的呵护疼爱,就远远不如了。但好在英国公从小就将他带在身边,行伍长大,身上更有一种儒将的志气,不同于他千娇万爱长大的金枝玉叶的弟弟。他性格极为早熟,很早就自请放弃爵位让给弟弟,故溧阳郡主也能厚待于他。
春草华发,兄弟二人一如清秀的白莲出尘浮波,一如怒放的玉兰英姿勃发,非常惹眼。
说话间,卢元徽目中展露喜色,虽保持着礼节,但雀跃之情已溢于言表。卢元令随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是梅家几位妹妹来了——二郎,我提醒你一句,郡主娘娘眼高于顶,可不怎么看得上清流官出身的梅氏女儿。那个女子是谁?”
“大哥你还说我,那是梅家大哥哥梅司的新媳妇。梅四哥跟我说过,她不是中原人,是梅大哥哥出使河西时候临时成婚的,听说是凉州节度使公子送的人。幕天席地,红火青庐,真是浪漫呢!”
卢元令皱眉:“她是党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