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那个雨季,雨下了三日了,天还未透亮,女子提着集市里带回来的糕点,看了看内院的方向,正犹豫着要不要送去,正巧遇见飞奔回来的女孩,她脚上踏着的都是泥,一双绣鞋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样貌。
女孩提着裙摆,略有些马虎地见了见礼,便要往自己的院子跑,还未踏出一步,后脖领子便被人领住。她抬头,望向比自己高许多的女子,一双眼睛充满了困惑。
女子眉目如画,肤白如瓷,在彼时的天光下,仿似有光氤氲在周身。
“阿宁,将这个给瓷儿送去。”
女孩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微微蹙眉,道:“他不喜欢甜腻的东西。”
闻此,女子却不气馁,又说了几句什么,她的笑容有些恍惚,在她的坚持下,女孩还是去送了糕点。许久,女孩才从内院走了出来,女子在廊下等着她,复又牵上她的手往靠里的院子走去。
“阿宁,若是瓷儿日后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一定要帮他逃离这囹圄。”
“夫人,你在说什么?”
女子笑了笑,道:“你日后就会明白了。”
……
夜半寂静,阿宁忽然醒来,却怎么都没了困意。她坐起身来,忽而想到了那副白歆蕊的画像,这幅画一直被她藏在妆台的暗阁之内,自那之后再无人见过。
阿宁将裹着画的绒布缓缓取下,又将那副画挂了起来。画中,少女浅笑如嫣,回首间几分娇媚,尚未舒展开的眉眼还带着稚嫩之感。阿宁细细地看着那双眉眼,与苏瓷何其相似。但不同的是,少女眼中的笑带着纯真的感触,而苏瓷虽也时常带笑,却难进眼底。
苏瓷自小按照白歆蕊的计划成长,每一步都那么准确,就连阿宁都从未听他抱怨过一句,可从来无人问过他,这一切是他想要的么?
“今日才去了山里,便会梦到你,是想要提醒我别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件事么?”
小时候,阿宁印象中的白歆蕊对苏瓷更算是苛刻,他母子二人几无私话可谈,白歆蕊与苏瓷说过的话还不如与阿宁说得多。从前阿宁只当她性情如此,如今才懂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狠得下心以亲子为棋,去寻白氏满门的血债。
但她毕竟是为人母,哪有母亲不爱子的……
众人皆知阿宁事事以苏瓷为先,却不知那是从前白歆蕊与阿宁交换的三件事,白歆蕊护阿宁长大,而阿宁要守着苏瓷,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阿宁要帮苏瓷回到父亲的身边,而对价就是明锦院。
原本这第三件,阿宁是不懂的,也没当作一回事。直至今日的深潭之上,苏瓷的那句话,“上京城里的人心都是冷的。”
只要是活物哪里能在刺骨的死水之中耽溺,苏瓷亦然。
这权力固化的上京城,便如那深潭的死水,但凡有一颗活着的心,便不会沉溺其中。苏瓷早已将权势看透,将人心看透,他才会说出那番话来,既已看透,又谈何留恋。
阿宁微微叹了口气,看向画中白歆蕊的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时流转的眼眸,静夜之中,只听她轻声道:“夫人,这最后的一件,有些为难我了。”
上京这诡谲之局,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若是苏瓷抽身,君主无后嗣,天下之乱便近在眼前。或许白歆蕊当年也预料到了如今的局势,但她心中还是存在那么一个希冀,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万一。
定下计划的是十三岁的白家嫡女,却是蕊夫人想要还她儿子一个自由。但万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是阿宁又如何拦得住。
次日,阿宁一早便只身离开,前往城南的郊外。这里多闲居,靠近南山,倒是清净的很。清晨的炊烟一缕,倒让人好辩认这里哪处还居住着人家。阿宁寻着方向而去,便在南山脚下见到了那一院子的钟离。
“婆婆。”
阿宁轻唤一声,却不见人应,复又唤了一声。
门房缓缓开启,一个发色白的妇人自内走出,她身姿挺拔,丝毫不见老态,一双眉目正如这园中的钟离一般清澈而柔软。
妇人看着阿宁,笑道:“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
妇人便是曾经的大渊第一国手,曾为两朝帝君缝制皇袍的绣娘,晚晴。也是明锦院绣品能发展至今的奠基人。
阿宁推开了院子的柴门走了进去,嗅了嗅,道:“我走了这许久,肚子饿了,可有吃的?”
妇人取笑她便是闻着味来的。
妇人给阿宁乘了一碗蔬菜粥,软软糯糯的口感,很好入口。见她并不说今日来意,妇人便也没有催促,待她吃饱后,方开口道:“说吧,究竟今日为何来我这?”
阿宁看向妇人,唇边是淡淡的笑意,道:“还记得小时候夫人让你在我身上留的东西么?”
那是白歆蕊留下的最后的手段。
大渊西南曾经有一个蛊族,他们有一种名为人皮绣的技法,便是在幼女的身上绣下图案,待幼女长大,随着肌肤的生长,至十八岁前后,图案方才真正成型。而阿宁身上也有一个,便是当年晚晴亲自所绣。
妇人心中似乎早就猜到阿宁的目的,复问道:“想好了?”
阿宁点了点头,“本来两年前就该来了,当时我尚未明白这东西的用处,便拖到了今日。”
想来那时苏瓷放她离开,若阿宁再未出现,恐怕此物便要随着她一同从此再不见天日了。
屋内,妇人拿出了一直如珍宝般保养的器具,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但其实她并不知会不会有今日。当年白歆蕊曾说过,若阿宁来日没有来找她,便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但终究阿宁还是来了。
阿宁缓缓解开衣带,这些年,她从不让人伺候沐浴,便是为了腰间的那个秘密。
妇人将屋内的帘子尽数放下,用唯一点的烛火照亮了女子雪白的肌肤,在她仅堪盈盈一握的腰间,有一个绯色的印记。细看之,那印记身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共同组成了一只三尾的青鸟。
“能拓下来了么?”阿宁问道。
妇人点了点头,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墨,细细图在那印记之上,而后又用宣纸将其完整地拓了下来。
阿宁结果纸张,透过火光看着那一方细小的印记,道:“我记得小时候您绣上去的是一只简单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