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这话颇有点石破天惊。
语气恣意,但言辞却姿态极低。印象里,他态度狂慢,哪怕是处在最无依无靠的低谷,也未曾仰望过任何人。
更别提近乎虔诚地问询。
疏狂之人小心翼翼,目下无尘者低下头颅。
这是一种难言的震撼,朝野之中再大的阴谋诡计,都比不过那句“好不好”来得惊心动魄。宣榕三魂六魄险些都被他震出来,慢了半拍才道:“……可你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有广阔无垠的人生。”
耶律尧轻轻反问:“你又怎知不是呢?”
耳畔呼吸炙热,鹅羽一样轻柔拂过。
而光线骤弱,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青年俊朗的面容也成了剪影。
但其余的感官愈发明显,包括肌肤触感——
宣榕能清晰感受到,汗水顺着额角滚落,从下颚没入夏日轻薄的外衣。
本就洇湿的布料黏在身上,简直像被水淋过。
她恍然惊觉当下不算得体:“等……”
下意识向后踉跄半步,隐入光线彻底隐匿的柜折角,宣榕这才深吸了口气:“很久以前,就有长辈说你踔绝之能。你前二十三年走来,是无人能及的一条路,天地广大,别再这么贬低自己了。还有……”
耶律尧却好整以暇地打断她:“绒花儿,你在发颤。为什么?我已经灭了灯了。”
“……”宣榕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你有看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耶律尧淡淡道,“我撒谎就让我眼瞎目烂,苦痛难熬。我说过,别怕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可以站在任何你划定的线外。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行?”
宣榕不假思索道:“你不一样。”
耶律尧逼问道:“哪里不一样?因为我是外族,其心必异?”
“不。是因为你不该被困在……”
宣榕顿住,她有点心慌意乱,话到嘴边,散成一片茫然。
左侧是笔墨颜料林立的桌。右侧是开合极低的窗柩。
屋舍后院栽种沙柳,剪切出斑驳的光影。而身后柜木质冰冷坚硬。
远处的练兵声响彻底停了。门外的侍卫也仿佛悄无声息。
许是见她许久没有回应,耶律尧放软了声音,诱哄一般呢喃:“不能告诉我么,还是你自己也想不出来原因?又或者……”
他几l近微不可闻地问道:“我比较特殊?对么?
”
这种低哑的嗓音蛊惑至极。
简直像海妖,让中招者心甘情愿说出糊涂话。
宣榕以十足定力悬崖勒马,没被他拐偏,正色道:“你身份确实太特殊了,昔大人多忌惮你看不出来?你还想来北齐兴风作浪呀,不得吓退一堆人?”
耶律尧不以为然:“你给我盖个戳不就行了。”
宣榕快要炸了:“顶个别人所属的身份,有这么光彩的吗!”
耶律尧固执己见:“你的话就没事。”
“…………”宣榕捂额。
望都抒情多婉转,一篇赠与心上人的诗词歌赋都会借物喻人、借景抒情,生怕别人看懂一般,讲究朦胧美感。
没有如此炙热直白的示爱。
她确实招架不住,并且看耶律尧这般娴熟自然,甚至产生了点微妙怀疑:“……你以前是不是……算了。可以停了。韩玉溪那边没事,你回吧。”
她定神回魂,掌控力也随之缓缓收归。
耶律尧仿佛在琢磨她的反应,似是清楚再多嘴会被赶走,投降一般叹了口气,主动退后示弱:“行罢,我错了。罚抄还是打手心。”
宣榕:“……”
不知耶律如何行军。但这一进一退,实属消磨人心神。
她一指桌案角落的卷,气若游丝地道:“那封《静心如意咒》你拿去,抄个三……两,不,一遍吧。”
耶律尧顺着指向摸到,似乎是察觉到厚度不妙,顿了顿:“抄一半下次再写可行?”
宣榕语气凉凉:“你还想要有下次?”
耶律尧闷笑一声:“不敢。我尽量快点抄完。”
耶律尧确实说到做到,一连数日奋笔疾。
宣榕为昔咏所作的那幅画卷需要撑开上色,颜料摆放也并非一张桌案可以支撑。她占用了军中室一角。
耶律尧便在另一边案前誊抄。
《静心如意咒》共分上中下九卷,总共五万余字,所用字符晦涩,偶尔还有奇形怪状的梵语。
可以说念上一遍,都得磕磕绊绊数个时辰。
但耶律尧下笔如飞,宣榕纳闷地看他悬腕转锋,想不通速度怎么这般快。实在没忍住,等给昔咏银甲上了亮丽的箔粉,待画卷干透时,走过去俯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