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后,程颂依旧将车子停在校内车位上。我们携手走在校园路上,只是昨日里堆积的事情直冲进我的脑袋,所以即便此刻走在我身边的人是程颂,我也无心关心,就连他说的是什么话我也记不得。
“程颂。”就在我们即将走出教学楼拐角处时,身后一温柔的女声响起。
我像是在某个区域有接收器一般,此刻,听力也随之立即上线。转过身,我看见许久未见的林笑笑正面若桃花似地朝我们走来。今日的林笑笑化了妆,以往总是束起的长卷发,此时都散落在她胸背部,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般清新雅丽。
程颂听见了林笑笑的声音,但他并未像我一般转过身,而是站在原地等候。林笑笑似乎对程颂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感到生气,只见她在即将靠近我们时小步慢跑了几下。不知为何,自打从姥姥的庄园回来后,林笑笑对我的态度也变了许多,虽不像宜尔斯她们那般对我笑脸相迎,但起码不会刻意针对我说一些阴阳怪气之词。
“昨天听我妈说,你跟你爸吵架啦?”林笑笑刚走到程颂身旁,就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看着他说道。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可以走了。”听闻林笑笑的嘲讽,程颂有些不悦地回道。随即他牵起我一只手就要往操场边上走去。
“别生气嘛!我就是好奇,听说程伯伯把你手机没收了?程奶奶晚上直接冲到你家把程伯伯好一通骂!我回家的时候,隔着远远一条道儿都听见了程伯伯跟程奶奶俩人争执的声音。”林笑笑走在程颂身旁,依旧对他们家昨日发生的事情紧追不舍。
“废话真多。”程颂依旧不回答,只拉着我往前走。我感觉他的脚步也加快了些许,便不自觉将自己脚下的步伐也跟着加快。
“你知不知道?”林笑笑突然看向我,问道。
我愣了一下,她可从未用这种与朋友之间交谈的平和语气同我说过话。随后,我立即摇摇头,表示我无法向她解释。但林笑笑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只见她稍有失落道:“你竟然不知道。他们吵架可都是因为你”。
“林笑笑!”林笑笑话刚说出口,程颂便立即喝止她道。
“好啦!不说了。昨晚你爸来我家,和我爸俩人在房待了好一阵。不知道俩人说什么了,程伯伯从我爸房出来的时候还拍了拍我肩膀。那笑容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直瘆得慌!”林笑笑突然收敛起自己的好奇心,正声正气同程颂说着。
程颂仍旧面无表情毫不在意林笑笑的话,但我看见他眼中有微波动漾,不知接下来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忙碌的大四生活,大家都没有闲心在外面玩。就连总是抱怨的丁莎莎也突然收起了玩心,正坐在她的电脑面前,为明年的毕业论做着准备。
我打开电脑,刚刚将自己的保研材料整理好,就见qq消息栏,陈棋的头像在闪动。点开与陈棋的聊天框,只见他发来消息问我:“你爸要结婚了?”。
看了消息,我想也没多想就给他回了个“是。”。
不多时,陈棋又发来消息:“那你得回来是不是?我妈今天拿着你爸的请柬,在客厅大声吆喝说是要参加婚礼。”。
我继续回:“嗯。阿姨说我爸太忙,办婚礼的事情我爸就让我替他去。”。
陈棋发来一个震惊的表情,随即附道:“你去?你懂办婚礼要做些什么吗?让你去干啥!”。
被陈棋这么一问,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什么也不懂。但转念间一想,父亲也没有别的亲人,我做为他唯一的女儿,除了我又有谁能帮他呢!于是,我便回道:“不懂。但可以学。”。
陈棋发来一连串省略号,随即又说道:“需不需要我帮你?”。
我想了想,也不便过多麻烦他,随即给他发去消息:“不用了。你不是要忙着考研嘛,我和阿姨可以的。”。
陈棋又回道:“就这样说定了,你回来了给我发消息。这么大的事儿,没有男人你们两个女的怎么搞得定。放心,我帮你!”。
见陈棋热心肠至此,我便也不再推脱。只是父亲再婚的事,我似乎无法以一件平常事那般同身边的朋友们说起,所以,连同程颂我也没有开口。
周一一到上课时间,我就将请假条交给了何教授。再次见到我的何教授,脸上挂着些尴尬与羞愧,他同我说:“上次的事儿,你就当我没说。毕竟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只有你们自己了解。但是,保研的事儿,无论如何你也不要松懈下来!”。
离父亲再婚的时间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我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同程颂一起吃完晚饭,我便找借口先离开了。回到宿舍时,舍友们都在外面闲逛。我独自收拾着行李,一边整理一边落泪。父亲今日发来消息,阿姨觉得我大了,该有自己的家,便和父亲商量了一番,俩人在市区内又购置了一间新房。父亲说房子已经空放了一年,我回去时正好可以和周阿姨一起看看他们的新房。
我觉得自己突然像是被抛弃在外的流浪狗,因为不重要才会被丢弃。原来,父亲早就想好了,要从我们的家里搬出去,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他们要共同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家,而那个家里并没有我。甚至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我,才会在房子装修了一年以后,等到事情无法再瞒下去时才告知我。
我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随身物品,毕竟是要回家,冬装什么的,家里有。就在我将自己的包整理好,刚刚坐下时,程颂突然给我打电话过来,他说有事找我,我便又穿上外套下楼去了。
宿舍楼外,程颂穿着一件卡其色短款外套,头戴一顶黑色针织帽,如同军训时我见他那晚,也正对脚下的石子踢来踢去。我缓缓走近他身旁,见他并未察觉,便伸出手在他身后轻轻一戳。等到他转过身时,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束香槟色玫瑰花;正确来说,应当是月季花,但大家觉得玫瑰花更符合它的名字,便如此称呼着。
程颂眼中清澈透亮,眼角那颗泪痣此刻在路光灯的照耀下也更加显眼。他嘴里哈着白气儿,一边将手中的花递给我,一边说:“生日快乐!”。
震惊之余,我身后突然蹿出两个人影。宜尔斯和许华两个人一左一右簇拥着我,宜尔斯兴奋地冲我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都忘记了?”。
我睁大双眼看着此刻正围在我身边的三个人,有些受宠若惊道:“你们?”。
“往年你也不说,每到今天就说要请我们吃饭。以往我都没在意,直到去年我突然想起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每次一问你,你就含糊其辞解释一下,也不说具体时间。要不是今年你们家程颂回来了,怕是大学四年里我们一次生日也不能给你过吧!”许华抓着我的胳膊,怨声载道解释着。
我看向程颂,又看了宜尔斯一眼。宜尔斯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给我过生日,所以她从来不提,就连室友们对她的威逼利诱她也仍旧守口如瓶。但想来在我的学生证上,自己的生日早就写得清清楚楚,他应是没有理由会看不见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过生日。但这是我们在一起后,唯一一个我可以以男朋友的身份为你庆祝的日子。”程颂将手中的鲜花送给我后,一只手立即放进裤兜,片刻后才又拿出来。他手握拳头,拳面朝下置于我面前,另一只手抽出我抱着花束的一只手;他将我的掌心摊开,随即我看见有一条像链子一样的东西落在我的掌心上。
我将链条拿起来一看,是一条由极小的绿色玉石串联而成的手链。程颂二话不说就要给我戴上,我立即抽回自己的手,对他说道:“谢谢!我不要生日礼物。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庆祝,可我真的不过生日。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状态挺好的,我也不喜欢这些看起来仪式感十足的东西。大家不要在我身上花费太多时间,我真的不觉得自己会感到开心。”。
说完这些话,我便转身离开了。愣在原地的程颂或许并未想过在他心里一向善解人意的我,竟然会面对大家的好意说出这番令人心寒的言论,便冲上来抓起我的手腕,强行将我带离宿舍大楼。许华和宜尔斯没有追上来,我也没有想要挣脱程颂的想法,便随着他一路走。
程颂将我带到一处僻静的树荫下,此时周围并没有几个路人来往。昏黄的路灯下,程颂满脸充斥着不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询问我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不喜欢被大家簇拥的感觉,而且很反感。”程颂的关心并没有让我心中的冷漠减掉半分。
小学二年级时,农历腊月初一这天。母亲早早地将我叫醒,然后替我梳洗一番后,便自己走到厨房去为我准备早餐。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告诉我说晚上会给我买生日蛋糕回来。怀揣着对生日蛋糕的期待,那一整天我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对老师、对同学、对我身边所有的事情,我都充满着欣喜与激动之情。可当我放学回到家时,我只看见一楼客厅中,奶奶躺在竹子编织的凉椅之上,而在她身旁摆放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盒。盒子上的蝴蝶结系得紧紧的,但盒子周围正流淌着无数的水滴。母亲蹲在奶奶身旁,哭红的双眼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瞬间充满了怒气。
年幼的我并看不懂母亲眼里的悲伤是为何,愤怒又是为何。那一晚,我们一向人丁稀少的家院里突然围满了很多人,大多都是隔壁的邻居以及此刻正从大门外往里疾走的村医。我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只知道村医看了奶奶一眼,便摇着头离开了。意识到奶奶的情况不对,我才想起拨开站在面前的大人们,朝奶奶跑去。
凉椅上,奶奶脸色惨白,双手合十,安详地躺着。我摸到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看着自己湿答答的双手,我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在凉椅之下,水早已经铺满了整个地面。母亲没有理会我的问询,只我刚踏进门的那一眼过后,便再也没有瞧上我一眼。直至后来,一位邻居阿姨将我抱走;阿姨替代了母亲为我洗漱的工作,并陪着我上楼,看着我做完家庭作业。
一心惦记着生日蛋糕的我,一边做家庭作业一边不死心地追问阿姨。我问阿姨,大家是不是都来给我过生日,可是我的蛋糕那么小,被他们吃完了我怎么办?阿姨却哄着我说:“小阿棣先乖乖做作业。阿姨跟大伙儿说过,他们不会动小阿棣的生日蛋糕的。我们都给你留着,等你做完作业,明早睡起来,你妈妈就给你吃生日蛋糕了。”。
听见自己的东西不会被瓜分,我高兴极了。于是对阿姨说:“阿姨,我分给你吃。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分一块儿!”。
阿姨摸着我的头,面上的笑容却无比僵硬。她颤抖的声音说着:“好。”。
年纪小,又乖巧懂事,且不明真相的我,就这样听从了大人的“谎言”,做完作业后就径直上床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浅,迷迷糊糊中听见楼下一阵阵吵闹声传进耳朵里。从睡梦中醒来时,我身旁空无一人,就连母亲的身影也没有。周身一片漆黑之下,我壮着胆子伸出手按下了床头的开关,房间正中心的日光灯瞬间亮起。来不及裹上外套的我,被楼下源源不断的人声所吸引,沿着一路打开的灯光,我终于再次来到一楼客厅。
此时,奶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客厅正中间立着的那一副黑漆棺材——原来,在我生日那天,奶奶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