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雨燥热绵密。
宣榕给他斟了壶茶,一推杯盏:“坐下说。杨思一家怎么死的?意外是怎么回事?”
耶律尧落座饮茶。他极喜玄色,浑身衣饰除了束发银冠,其余皆黑,边把玩一枚墨玉扳指,边道:“杨思有三子两女,八年前长子十六七岁,差不多是可以开始试考童生的时候,他便盯上了裘安,想让他替考,折腾一圈,把人逼得死去活来。”
耶律尧顿了顿:“然后遭到报应了,两个小儿l子死于县衙官兵纵马的意外,大儿l子发热惊厥,跌入河中淹死。”
宣榕眉心缓缓蹙起:“……三子死得确实仓促蹊跷。”
耶律尧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还有更蹊跷的呢。杨思夫妇,和剩下的两个女儿l,在大儿l子死后不久,也死了。他们都是被流寇入室抢劫,杀死在家里。据说当时血流了满院,杨家那坐落城西的庄子,直到现在都是一处鬼宅,无人敢买敢住呢。”
宣榕敏锐地问道:“杨家仆从呢?可也被灭门了?”
耶律尧摇头:“留了一个佐证是流寇入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觉得不是贼寇,是仇杀。喏,你看。”
说着,他一弹指尖,那枚墨玉扳指扣落桌上,解释道:“杨宅里看到的。主屋根本就没被搜刮干净,值钱之物不少。若是图财劫匪,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除非一开始就是奔着人命而去。
宣榕按了按眉心:“裘安身无长物,应该请不动江湖杀手之流吧?”
耶律尧笑笑:“你说呢?”
宣榕又自言自语道:“他一介生,估计也不认识什么亡命之徒吧?”
耶律尧眉梢一扬,没说话。
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知道事态不妙。
安定处在国线附近,东北朝上便会进入中原腹地,而西边广阔草地和沼泽之后,便是西凉。
在此会有流寇,但更会有探听消息、秘密入境的西凉细作。
这也是为何十年之前,西凉那位储君卫修,能和昔咏碰上面——树木葱茏的泥泞沼泽绵延不绝,偷潜很难,但不是绝无可能。
连绵的细雨滴得人心烦,屋舍内的地砖上,都起了一层水汽,湿滑光亮。午后的太阳被乌云遮住,像是快要入夜的黄昏。
半晌,宣榕叹了口气:“杨思一家是积怨多少,得罪了多少人,愣是没人怀疑到裘安头上吗?”
就连昔咏用人,也没听到相熟的
人透露风声。
她转向容松:“阿松,都听到了吧。原封不动转告昔大人,让她扣住裘安,仔细审讯。”
昔咏走入地牢,已是后半夜。
身后两名副官噤若寒蝉,亦步亦趋跟着她,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昔帅,息怒啊,或许是有误会呢……”
昔咏在牢门前站定,雨水顺着她的银甲滴落,仅仅站立片刻,脚下那方土泥地面便已斑驳,变深变黑。
她冷冷道:“这不是都没上刑么?我大半夜亲自跑一趟,为的不也是给他辩解机会吗?”
副官们闭紧了嘴巴。
倒是牢房里的裘安迟迟未语。他粗布麻衣,蜷在角落,按住喉咙。来之前吞咽下的东西,多少还是划伤了他的喉管。
喉咙刺痛难耐。
他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直到昔咏粗暴地踹了一脚铁门,道:“掌灯,开门!”
她越过狱兵走入,没有把手无寸铁的人放在眼里,只是匪夷所思,蹲下来揪住裘安的前襟,左右打量,都觉得这是个老实巴交的青涩门客,实在无法把他和“勾结西凉”联系在一起。
于是,昔咏口气生硬道:“杨思一家是怎么死的?解释清楚,若你真的无罪,我顶着郡主那边压力立刻放你。”
裘安仍旧好半天没说话。
昔咏本身急性子,不耐烦道:“快说啊!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
裘安缓缓道:“他一家人坏事做绝,鱼肉乡里,遭到报应了,都死于非命,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手劲甚至比不过昔咏,掰不开铁钳一样的手,只好任凭她拿捏:“昔帅不怪罪这种人,反而先向我发难,没有这种道理吧?”
昔咏慢慢放开了手。她沉吟片刻,起身道:“裘安,你没有否认。”
裘安拢袖,徐徐鞠了一礼:“昔将军,西凉储君殿下托我问你安好。他很遗憾当年没有杀死你。不过,你如今福大命大,想必他会更遗憾。”
昔咏脸色一变再变,脑海里闪过卫修那雌雄莫辨的样貌,还有那双阴毒的桃花眼。
三年前,两国商判,西凉到底还是把卫修“赎”了回去。虽然不知在女子为尊的西凉,卫修暴露性别,要如何自处。
但他确实八风不动,依旧站稳了脚跟。
他的母皇说他有功,重新立他做了储君。
而裘安这番话,很明显,是替卫修转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