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孟大公子信!”童跑着过来,梅司赶紧接过,拆开后以极快的目力迅速读了一遍,面色凝重,他抬头道:“薛相乞骸骨已退。圣上拔擢参政知事王安石王半山为正一品丞相,总掌政务,三省六部俱以他马首是瞻。司马先生仍任翰林学士,圣上虽以枢密副使职位相授,先生坚辞不受,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今西安),现已经启程离开东京了!”(这是熙宁二年,1069年)
梅崇吃惊得站了起来:“我们钱塘梅氏与临川王氏关系并不好,这一来在京城的靠山岂不是尽数零落……”
梅庭训叹道:“王相信任的吕惠卿贪财跋扈,大郎父亲在礼部的时候曾参过他,如今掌揽三司条例,只怕大郎的上升之路更难了。大郎你章这么好,本来是前程似锦,如今吐蕃投了西夏,朝堂局势动荡,哎,势不由人啊!”
梅司道:“苟利社稷,虽死可以!司如果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幕僚,也求能够为民谋福吧。”
下了课,阿流娘读着私塾前碑上雕刻的“钱塘登科名榜”。
“大嫂子。”梅崇行礼。
“四弟,进士出身与同进士出身有什么区别?”
梅崇笑道:“大嫂子是河西胡人,对大宋的社会制度、风俗体例并不了解。恩科举士是大宋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因采用糊名之法,算是一种不看出身、推荐人的选拔方式。从下到上分为五级。殿试是最高的一级考试,圣人亲眼过目考题,通过的学子,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林郎,第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第三、第四甲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
“嗯……不看家世,的确是有可取之处。考试合格后就直接得到了官员资格吗?”
梅崇笑道:“还早。科举中榜仅仅是仕途的开始,只相当于拿到了参与官僚体系的入门券。高门有世袭祖荫的官阶爵位可以继承,而对于寒门来说,这是迈入统治体系的唯一途径。过完了考试山,还有官场这座更高的山要爬。大多从基层官吏开始,大宋官僚系统有十八个品级之多。”
“汉人所有人都能考科举吗?”
“当然不是,得出身清白,贱藉之人就不得科考。”
“那你们汉人的女子不能科考,岂不是生下来就等同贱藉,生下来就等同奴隶?”
梅崇道:“大嫂子这倒把我问倒了,你口中良家女子都是如此,那贱藉的女子,只有比贱藉的男子更惨。比如娼妓俳优,都不能与进得官阶的门户,甚至做妾也没有资格。”
阿流娘点头:“妾,你们又提到了这个身份概念,真有意思。——夫君!我看见你的名字了!”她看见梅司,高兴地招手。几个妹妹都羞着走开了。“四弟”“大哥”他和梅崇行了礼,梅司压着笑意让她收敛一点:“大家都看着呢。”
回得房内
“今天读了什么?”
阿流娘道:
“好多呢,主要是《史》。我觉得你们汉人的社会结构好有趣啊。我一下子说不清,但大体觉得,是分形的,总体和部分有相似之处。”
“男性在各个层面上,通过尊卑构成分形的统治结构,在家庭中也适用这套尊卑系统,将女性以依附者姿态纳入体系。整体看,皇权和地权的大族之间通过婚姻,血缘勾连,形成一张交错的权力阶层网络。这张网原来的法理合理依据是,通过从底层吸纳税收和劳动力,在灾难、动荡和瘟疫之时进行救助和调配。但是那张网上依附的生物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沉重,他们阻止底层上爬,抢夺底层原来缴纳作为公共福利的给养,而资源调配的能力却越来越弱,直到某个局部破溃,不能及时修补或改革,整个系统崩溃。然后一锅肉粥之中,开始重新形成资源配制网,各个局部网络进行竞争,直到某个比较合理的网络再次覆盖全民。问题是,形成网的本身就是藤壶一样会繁衍扩大的生物,于是这个过程又重演。”
梅司想了想,道:“娘子有理。我最近也有一件烦忧的事情。大宋国祚绵延百年,官系统已是鼎盛,但也有积弊。新圣人支持丞相王安石,力图推行新法。我恩师司马正公不置可否,但我知道他是个保守主义者,倾向于尊重现状和历史遗留,并不支持过快过猛的激进政策。——至于我,对于新法,如果能够顺利实行,我心向往之,但丞相的用人,实在都是些卑鄙之徒,我不敢苟同。更兼我父开罪过吕惠卿。新法若能行,我心甚慰之;可自己穷途路阻,困于越州一隅,抱负不得展,实在是心如交煎。”
阿流娘睁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突然笑道:“你们汉人真……虚伪(她非常认真地咬嚼字地说出这个词)。”
梅司被她冒犯的用词和天真的表情震惊了一下。
“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生物都是自私的,所有的情感的出发点都立足于自身的需求。所谓担忧天下,也不过是担忧如果天下动荡殃及池鱼,为了不致系统崩溃,只能自己顶上。荣誉和责任,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自我认同的需求。——所以你只要诚实地问你自己的内心,你忧愁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梅司想了想,笑着摇头叹气:“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阿流娘给他斟了一杯酒,自酌一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道:“昨日城中王,今日阶下囚!”
“阿流娘,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了丞相了。完不成济世救民、收复燕云的志向了——我怎么办呢?”
“我听说范仲淹科考之前,穷的将粥划成四块,在土地庙许愿。若是我中,就请让我做丞相,扶助为难的国家;如果不中,就让我当个医生吧。”阿流娘望月,一饮而尽,“做我们能做的。”
梅司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娘子,我去越州赴任,哪怕是个小小的九品官,做我能做的。”
阿流娘恼道:“啊——你又要走!”
梅司摸了摸她的头发:“杭州越州东西两府,距离钱塘很近,我十旬休假的时候就回来。等州府那边安顿好了住处,我就接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