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熏染出的人会有个毛病。
会克己、隐忍、舍身,淡化私欲。比如儒家的“克己复礼、杀身成仁”,佛家的“割肉饲鹰、舍身喂虎”,都有那么点殊途同归的奉献意味。
也有弱点心事不可对人言的压抑。
但这其实是逆反天性的,极易积郁成疾。
耶律尧准备抽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将汤碗搁在架上,又坐回床边,似是怕宣榕把自己憋死,把薄毯往下扯了扯,至少露出口鼻,轻声问了句:“是怕么?”
病中人巴掌大的脸泛着潮红,眸光澄澈,鼻尖额角都冒着细汗。反应凝滞地望着他。
半晌,宣榕才慢吞吞道:“……没有。”
耶律尧稍稍俯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不笑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冷意,冷不丁开口道:“那你现在是何感受?”
宣榕不至于怕他,但能够感知出他不甚愉快,沉默片刻,道:“难以言状。言辞太浅了……有时候很难形容出幽微感受的。”
“那随便说说?”耶律尧近乎低喃,拇指抚过她滚烫的脸颊,“说给我听听,我想听。”
青年肩膀宽阔,遮住窗柩透入的光亮。下颚线条被昏暗衬得凌厉,脸上神色反而愈发阴晦不明。
见宣榕迟迟不语,耐着性子哄道:“我会守口如瓶,毕竟,我不像容松他们,在大齐也没知交,想嚼你舌根都没法嚼。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阿松他们也不敢嚼她的舌根。
宣榕迷迷糊糊想道。
但或许无意识里,耶律尧等同可靠二字,她终是败下阵来:“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血……”
她轻轻道:“我也确实为裘安感到可惜,他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在借刀杀杨思一人之后,直接投案,禀报西凉人的踪迹。此案兹事重大,会直接上奏朝堂,他有至少八成把握能够保命。”
她顿了顿:“裘安是个聪明人,能想出两全的法子……他心中有怨呢。”
耶律尧试过温度,收回手,又给宣榕换了条冷巾,不置可否地低笑了声:“烧糊了还这么能说会道,谁让你分析他了?绒花儿,我问的是你。”
宣榕立刻道:“嗯,我害怕。”
她承认得太过爽快,耶律尧眉梢一扬,刨根问底:“那你有委屈吗?裘安把罪都怪到你头上了,说你不谙民间疾苦,不救他。”
宣榕无奈看了他一眼,叹道:“……
什么时候收买的昔大人手下兵?打听得这么清楚。”
耶律尧道:“你又在顾左言他。我说我是你府中人。否则军医怎么把药给我?顺便多问了几l句,总得知道详情,才有话和昔咏说。”
“……”
真是坦坦荡荡,风格鲜明。
宣榕无言以对,欲言又止,就看到青年歪了歪头,再一次追问,他像是撬开蚌壳一般,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瞧,有什么话不能讲的。痛痛快快单刀直入,又不会掉一块肉。所以你现在什么感觉?”
宣榕睫羽轻颤,不堪重负地闭上眼。
一扇微光像是初冬的雪,落在她长睫之上,衬得她也像误闯凡尘的一捧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而又轻地喃喃道:“我不开心,我无数次想撂担子,是因为因缘果报,并非都会应验……罔顾国法的官宦,平安致仕、福泽后代的数不胜数……凭什么?捋不清,管不住。但我食民禄,挨他几l句骂,算不得委屈。”
她越说语速越慢,陷入气力消耗的迟钝。
脑海也似犯了雾,朦胧之间,听到耶律尧淡淡道:“那我替你委屈。裘安七八年前科考被逼,关你甚事,灭了杨家满门,算还了因果报应。但他听命西凉,想要杀你,是他愧对于你,落得这种下场更是咎由自取。你问心无愧,他有愧,你为什么不能委屈。”
他素来擅诡辩,更何况本就占了七分理。
可不知为何,宣榕莫名觉得这种肆意颇为痛快。
模糊的念头从水下浮起,她阖眼心道:真是强词夺理,也真是……言之有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那缠绕不停、喋喋不休的哀嚎痛苦声缓缓远去,安宁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淤气纾解,方才顺着耶律尧的话,在他微怔的神色里,轻而又轻道:“好,我委屈,这三年来我可委屈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无法兼济天下人。盛世也会有当道饿殍,当下公平也无法扭转前番恶果,哪怕是不世出的天才,也只能做到“改变”,而非“杜绝”。
那么,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耶律尧始终垂眸注视着她,等她彻底陷入昏睡,才和缓道:“……睡吧。我不走。”
这觉又睡了一天,依旧不怎么安分。
即使比昨夜血腥诡谲要好得多,也持续梦呓盗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娴熟地替她擦去脸上脖间的汗,帮
她给手臂外伤上药,也会用手枕高她头,喂点水或药,还有清淡小粥。
手法温柔,相较被耶律尧粗鲁灌药,轻得不像话。
偶有溢出唇角的药渍也都被小心翼翼擦拭干净。
而且,她背上是有撞击的青紫暗伤的,肌肉牵扯会钻心疼痛,但愣是被这人轻手轻脚伺候得没太遭罪。
此次外出没带女侍,宣榕下意识以为臣属找了个周到的仆妇来帮衬。待到夜间醒来,暗痛便从后背蔓延开来。
宣榕忍了小半时辰,实在忍不下去,对着守夜的人轻轻道:“劳驾帮我去讨点祛除淤血的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