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段的工作量，都在现场的工地上。耿焜烨把工作重点，坚持放在生产一线，管内的十多个施工点，他每季度都要挨个过一遍。身为记，他给自己的定位是，用权不越权，严管不卡滞，安全生产上打好配合，思想教育上一马当先。经常在外面跑，饭点不准，饥饱不定，不争气的胃，有时犯毛病。他爱人找老中医弄了个偏方，喝了段时间汤药，效果也不咋明显。黑段长就明确告诉他，吃药期间，必须多在家养养才行。还把他下现场的任务，分劈给班子其他成员，尽量让他呆在段部。
这天晚上值班，耿焜烨刚躺下，刺耳的电话铃声叫了起来。他抓起耳机，就听见对方紧急地喊道：“段值班室吗？赶紧通知段长，线9公里出事了。”他赶紧拨通黑段长手机，又通知安全科长，随车赶赴现场。
原来，是第三工程队惹的事。当晚线路施工准备，大卡车司机去的有点晚，情急中超速行驶，撞断接触网杆。供电段赶到现场的职工，坚持要求先签了字，认账了事故责任，才动手救援。见这阵势弄大了，现场盯控的副段长自作主张，说服民工队包工头，让他签字顶包，又安排了假现场。
黑段长赶到现场的时候，前面的事情已经做完。供电段正忙着抢修，派出所赶到现场的两个民警，已经把包工头当作肇事者带回去，做进一步调查。黑段长听完副段长汇报后，把他拽到一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最后叮咛说：“你的胆，确实太肥！既然这样了，赶紧再看看，把咱们那辆车开的远远的，藏严实了，一定要把屁股擦得干干净净。另外，别存太多侥幸心里，毕竟现场知道实情的人不少，一旦有人告发，咱们谁也脱不了干系。惹了祸，就要做好背处分的思想准备。”
事故造成线路中断行车三小时四十分，尽管是一般事故，但性质比较恶劣，完全是人为蛮干造成的，而且直接损失较大。局安监室赶赴现场的事故调查组，是王副主任带队，有工务、供电专业监察，还有林易卯。在对现场进行完勘察、调查、取证后，调查组碰头会上，大家感觉有点事出蹊跷，电杆撞断的部位与肇事车辆凹陷的部位，不太吻合。事故调查组把初步分析的情况，电话向安监室主任汇报后，得到的回复是：你们按常规调查，再跟派出所取得联系，把他们审讯的结论，纳入材料里。
其实，只有事故调查组人员被蒙在鼓里。黑段长了解完现场情况后，知道这事是瞒不住路局领导的，就向安监室主任作了如实汇报，并保证他会把这事处理圆满，再三请路局放心，不会再生出事端来。主任默许了黑段长的承诺，后边才有给调查组的那段话。
调查组赶到派出所，说想要见事故责任者，进一步了解有关情况。派出所值班民警告诉说：“我们已经审讯完结，整个卷宗，还有口供笔录都在这里，你们可以查阅，人已经关了起来，就不用见了，好吧。”他们进门的时候，看见工程段副段长也在，正跟这位民警说悄悄话。副段长赶忙站起身，表白说：“各位领导都来了，我是把包工头送来的，每次都给他讲安全重要性，这家伙就是个榆木脑袋，还是闹出个大事来。我正在跟警官说，在里面把这货好好教育教育，省得出来再惹祸。”
三天后，局安监室通知两个段，参加路局事故分析会。会上，王副主任几次盯着工程段副段长，要他讲得再清楚再细致些。副段长叙述一遍，就冒一身冷汗，因为心虚，生怕哪句说漏了嘴。供电段参加会议人员，安监室主任提前给他们段长打过招呼了，一是尽量别说话，二是只说抢修的事。最后，主任做总结讲话，他说：“通过分析，这起事故的责任已经十分清楚，就是包工头违章蛮干，超速驾驶造成的塌网严重后果。工程段要从中汲取深刻教训，对从业人员加强日常安全教育，对施工工地加强严格管理。发生这样的事故，批评你们现场管理失控，安全措施形同虚设，一点不为过。回去以后，你们还要进一步深刻剖析，汲取教训。”说最后这一句话时，主任狠狠瞪了两眼副段长。他接着说：“供电段，作为设备管理单位，在抢修观念上，也有教训，必须要树立抢通意识。尽快恢复通车，是你们的第一要务，划分责任，不是你们的工作范围。”
事后，工程段多次主动联系供电段，把事故直接损失压到最低限度，又多次联系派出所，在上报材料措辞上做足章。多方通融后，顶包的包工头判了一个月拘役。实际上，他被限制自由只有十天时间，早早的跑出来干活了。期间的罚款、误工费等多项费用，工程段全部兑现了先前承诺，各方皆大欢喜。严局长听了安监室主任汇报后，评论说：“看看你，把下面都教成啥样子了。不过，这小子还是个不可多得的歪才。”这以后，不少干部职工都知道了那件事故的奥秘，私下里窃窃议论，场面上心照不宣。只有跟黑段长、耿记特熟悉的站段领导，逗他们说：“你们段真是人才济济，利己利人，功在全局。只是委屈了事实，坑了正义。”“各位大神，佛家有言：信则有，不信则无。”他俩只能这么给自己解嘲。
5
新城机务段乘务员，在调车作业中，精神不振，本务机车冲出土挡，构成调车惯性事故。单位没按规定上报，想自己救援起复，把事故隐瞒下来。结果技不如人，折腾一天没弄起来，不得已，才向路局如实汇报。
接近年关，为了保住这个段先进牌子，严局长直接通知安监室主任，修改年初下发的件，把新城机务段“安全标杆单位”称号保住。这任务落到林易卯头上，主任叮嘱说：“修改的主要内容放在机务口，考虑到安全链条中承担的风险，个别条款上适度放宽。”
主任的话，林易卯琢磨了半天，也没把握准要领。是刚施行的新《事规》，把延时的设备故障，升格成一般事故的原因？还是考虑到这火车头的作用，确实得高看一眼？要修改的这份件，是他起草的，下发不长时间啊，等跨过年修改也好有个说辞啊！心里不悦，活还得干。他把新《事规》涉及到的几个系统的评先条件，都适度做了修订。第一稿送给主任，他看了看说：“只考虑机务，其他部门先不考虑。”林易卯有所明白，回到办公室，爬在电脑前，继续修改。他把其他部门评先标准，先恢复到原样，之后，从显示屏旁的烟盒里，弹出来一根蓝好猫，点着猛吸了一口，看着不断升腾的烟雾，脑海里的思维，正如眼前的它们，飘忽不定。第二根烟蒂熄灭的时候，他的词有了，把机务系统八个单位分成两小组，四个较大的机务段为一组，俩小点的机务段跟检修段为二组，分别列出几条标准，当然最重要的是，给一组的条件适度放宽，这是修改件要旨所在。第二稿送到主任面前，林易卯简单地汇报了他的思路，主任的双眼眯了会，快速看了修改部分，说：“写的挺细致，就是操作起来有点麻烦。你还是把原稿拿来，我再看看。”最后，只是把原件上“消灭调车冲脱挤及以上责任事故”，替换为“发生责任冲脱挤事故两件以下。”对林易卯说：“我看这样就行，你尽快上网，我这就转给严局长签发。”林易卯有点愕然，心里在嘀咕：有这样修改件的吗？联系到新城机务段发生的事故，他恍然大悟。
严局长对强段长的偏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铁路局成立不久，强健去古城机务段，取代了事故被撤职的段长。上任伊始，强段长废除了段上原有不少制度，全段上下有点人心惶惶。为了尽快打开局面，树立他的绝对权威，到车间班组检查工作，他经常带着劳人科长，凡是遇到讲客观不顺从的干部，一律就地免职，先后免了四名中层干部的职务，调整了五名干部的岗位。这种强势的执政手腕，短时间内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一份《整顿段风大见效》调查报告，受到严局长高度重视，原来强段长这快刀斩乱麻的强硬手段，跟他是一样的行事风格。他打心眼喜欢强健，面对参差不齐的职工队伍，就是需要像他这样的段长。以理服人，纯粹是耽误正事，以势推人，才是管理企业的硬道理。
路局机关开会的机会，严局长把强段长叫到他办公室，单独召见了一次。
“强健，你小子行啊，还真是一员虎将！”其实，论年龄，强健要比他大三岁呢，但严局长对低于他职位的人，从来都是这样的口气说话。
“感谢局长，关键是您教导的好。”
“我就喜欢你这种敢说敢做的下属。”
“局长您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把机务段管好。”
“对于那些刺头，不听话的，就是要硬起手腕狠起心，大刀阔斧地砍，我就不信猫不吃浆糊的事。”
说到得意处，严局长站起身，离开他的高背旋转椅，朝棕色的真皮沙发走过去，先径自坐下来。然后，对着强段长说：“臭小子，你过来，给你分享点我当段长的趣事。”
严局长大学毕业后，基础好起步早，从科员干起，做过科长，站长，不到五年，就当上段长。在车务段当段长时，段里有几个抽大烟的职工，不好好上班，没钱的时候，就去办公室闹腾，寅吃卯粮。开始几次，他正眼不瞧地签字批了，结果给他们惯上了毛病，越来越频繁了。他一看这样下去咋行，得断了他们的念想。一天，这家伙又去找他签字，他一直不理，无论口干舌燥咋啰嗦，借款单上就是不签字。这家伙看软的不行还想玩硬的，开始有点出言不逊，还说赖着办公室，跟着他回家吃饭。他眼睛一眯，计上心来，端起自己的茶杯，狠劲地砸烂了桌面上的玻璃板。然后，直接拨通铁路派出所电话，说是有人威胁段长妨碍公务，在办公室打闹。俩民警赶到，一看这现场，不由分说，直接给这家伙拷了起来，带回去拘了几天。后来，段里的几个大烟鬼都老实多了，再也不敢去办公室搅和了。实际上，他是跟派出所所长提前说好的，就是借公安的威力，震慑他们几个二货。
“其实，当领导的，都爱听赞歌，都喜欢顺民。这个社会里，啥时候，都是脸皮厚的占便宜，会来事的有出息，懂得寻情钻眼的升官快。”严局长深刻地说。
6
楚大泉在柳洋车务段，做了一年多的记。原先任命的记，在病重住院一年后，奇迹般地康复痊愈了，俩人就都官复原职。他又回到集体企业处，这一个来回，他对领导的用人思路，好像有点醒悟，对这官位也看淡了许多。回到古都没几天，听说邛福来病了，在原铁路局中心医院治疗。职工医院划归地方管理后，千丝万缕的关系，职工还只能在这家医院就医，其他医院都走不了报销手续。他把手头的急活处理完，就约了就近的同学，去医院看望邛福来。
邛福来所在的职工技校不再招生，改成培训基地后，工作调到铁路局党校。按说他一路走来的岗位，公款吃喝的机会不是很多，不知道咋地，忽然就患上糖尿病。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中后期，甚至出现了并发症迹象。局党校从两地三处，经过两年多整合，到古都新校址的时候，他开始了以治疗养病为主的生活状态。这次住院，都开始做血液透析，说明病情的演变，已经影响到了肾功能。
楚大泉几个走进医院，找到邛福来的床位，他爱人正一脸愁容守在身旁。说是刚做了一次透析，隔天再做两次，医生说会有大的缓解，然后计划回去继续做。这边离家远不方便，反正这个慢性病，也治不好，回去慢慢将息吧。几个人很细小的声音，还是把身体虚弱的邛福来闹醒了，他揉揉眼睛，缓慢地坐起身，斜靠在卷成卷的棉被上，声音有点低沉地说：“不好意思，都过来一会了吧。刚才我俩还在说话呢，一会就困的眯了过去，身体确实不中用了。”“这才多久不见，你的身体咋就垮成这样。”“其实，瘦了很久了，一直没在意，也没感觉太累，还想着瘦下来正好。等感觉不舒服了，到医院一检查，说已经很严重了，现在这视力都下降多了。”说话间，他爱人递过去刚湿润好的毛巾，让他擦把脸，然后说：“你们同学聊，我出去转会。”邛福来对他爱人说：“一会回来，顺便买捆卫生纸。”接着跟几位同学聊了起来。窗外的阳光，正是明媚的四月天，茂绿的树叶伸着脖颈似地，努力向上生长着。整整一个下午，病房的气氛比较缓和，几个人聊到了学生时代的趣事，聊到了工作后的经历，聊到了家庭和孩子……又从他的病情，聊到了饮食习惯，聊到了康复的历程，聊到了心态的调整。
同去的同学里，也有曾经生病住院治疗过的人，虽然知道这不是健康人呆的地方，精神气不足的病友，到处都是药味的气息，还有一些例行公务的白大褂医生，整个让人感觉到，是一种消沉与未知的等待。看见他不胜疲倦的双眼，已经肿胀起来的手背，听着他对健康状况的叙述，同学们的表情，尽量控制得自然些，但心情都快降到了冰点。不自觉地，把医院，病痛，死亡，这些词联系了起来。
人的一生，如同部机器，从出厂到报废，其实过程并不是很长。过去是六十花甲，现在是耄耋之年，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正视周围，四五十岁仓促驾鹤西去的人，并不是个别现象。人的生命，有时候万分的顽强，顽强的叫人难以想象。但有的时候，却非常的脆弱，脆弱的轻易就被折断，叫人来不及提防。
忙忙碌碌中，大家在丝毫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同学们的人生历程，都走过了中点。学校毕业近三十年，同学们的年龄，多数都跨过了五十岁的门槛，步入知命的年轮。在一起的，经常见面，喝酒聚餐。不在一起的，虽说见面不多，但时常也有工作和生活的信息，还以为身体都是钢铁战士一般。曾经引为骄傲的“一个都不少”，眼看着，突然间，就好像有一丝不祥的阴云，从遥远的地方，朝大家飘过来。
晚上吃饭，邛福来滴酒没沾，也很少夹菜。大家的情绪多少受到影响，都没了喝酒的胃口，五个人勉强喝了一瓶白酒，好像从这里，就立马注重各自的身体健康来。邛福来倒显得自然的多，很平静的看着大家碰杯，时不时地寻问其他同学的情况。还再三表示歉意，说他的身体已经是不争气了，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的，就别耽误工作再去看他云云。大家就劝他，工作还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没了生活质量，工作还有啥意义。话题由个体的健康，不自觉地转到了国家肌体的健康上来，现在这风气，人面前喊着高调的领导，没几个屁股是干净的，双手是廉洁的。网上有句流行的玩笑话，说是现在这处级以上的干部，挨个革职查办，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撸一个的话，肯定有漏网的。说明现在的干部，贪财好色等，已经成了普遍现象。建国初期，对刘青山张子善的果断严惩，祖国大地风清气正了二十多年。改革开放后，法制建设没有跟上来，官商勾结，胡作非为，有的形成了水泼不进油渗不入的利益共同体。村霸路霸等各种各样的恶霸，都具备了黑社会性质。
饭后回去的路上，大家刚在酒桌上的激愤情绪，都归于平静。灯火阑珊处，看见邛福来的背影，心里都清楚，他以后天天要面对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命的损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