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宪望着脚边的女人,像露珠在叶的春海棠,颤巍巍地包着泪珠,强忍着不落下,倔强又脆弱。
他从心底翻涌起若有若无的疼惜,指尖上残留拥住她柔软身段的触感,也变得异常清晰。
可等他扫见她攥成拳头的柔掌时,这些罕见的温情转眼间便殆尽了。
她不是寻常女子,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亡国公主,而让她父死母亡、飘零苟活的,是取代宋国而立的大魏。于他而言,这是天经地义的胜败之道,胜者为王。于她而言,似乎并未很好地接受败者为寇的事实。
“你这是在,质问朕?”拓拔宪眼中渐渐凝结了怀疑,握紧手上马鞭指向她,冷漠审视。
令仪高高地昂起脖子,丝毫不畏惧他手上鞭子,唇畔尽显讥嘲,“会有人敢质问魏王吗?肃清八荒、南北一统,威加四海的天下之主,历代鲜卑人从未做过的事,你做到了,他们会把你奉若神明,只求伏在你的脚下为奴为仆,怎么敢质问……”她见他一脸无谓,只是默默看着她,像在赏着拙劣剧目般,脑中无形的弦上得更紧了,绞得她阵阵发疼,迎上他的鹰目放声冷笑道,“可是这样的人,未必就能称得上好父亲!沾了满手血污,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别人叫你魏王,你算什么君王!到头来,连虎毒不食子都忘了!有些人披着人皮,却连走兽都不如!质问?质问的是人!我如何敢质问堂堂魏王呢?”
她说到后面,已是激动得连发丝都在轻颤,胸口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既然他已经得知自己身份,便是撕破脸了,又何必再顾忌什么?
他有本事最好即刻杀了她!
比苟且活着再受他欺负好上百倍千倍!
令仪紧攥的拳一松,迎上前去,徒手抓住指着她的鞭稍,紧紧握住挑衅道:“当初的剑锋,触了便有血迹,我看这条鞭子远不如……”
拓拔宪将鞭子从她手中唰得抽出,手臂上筋肉虬结着,依稀能看出用了多大力气。
令仪不由痛呼一声,掌心被鞭子上的倒刺勾破,争先恐后地冒出血珠,顺着掌纹汇成细流,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也滴在了缭绫寝衣上,格外刺眼的艳红。
“魏王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吗?”
她摊着手掌垂落一侧,淡淡笑着,眼底冷意凝霜。
拓拔宪将鞭子狠狠丢在地上,正要说什么,注意到一边惊呆了的拓拔绍,怒声道:“滚出去!”
拓拔绍从未见过父皇如此盛怒,当然也从没有任何人敢像那个前朝公主这样对父皇无礼,就是他要忤逆父皇,也会挑着自己能承受的责罚,远不像这个前朝公主这样明目张胆地就骂起父皇……他心下各种情绪交杂,又是惊骇、恐惧,又是叹服、讶异,最终却变成了对那前朝公主的敬畏。
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的有多错。
——她连父皇都敢当面骂,才不是那种背后进谗言要害自己的人。
“父皇……”拓拔绍怯着声音开口,“是儿臣弄错了……”
“朕说了,滚出去!”拓拔宪没心思听他的解释,全副心神都落在了那个该死的女人身上,果然是她派人接近她,而他惦记了七年之久的女人也把一切都告诉过她,一切都不出他的意料。
好,真好!
“来人,请太子到侧殿休息!”他见拓拔绍还在那里犹疑,小小脸上写满为难,重声喝道。
德庆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将拓拔绍半拖半拽,往门口带去,“太子殿下,走罢!走罢!别在这里惹主上生气了!”
令仪僵坐在了原地,等着他是要打还是要杀。
拓拔宪慢慢蹲了下来,与她视线齐平,压抑着怒火、胸口被牵动的疼意,“为什么要说这些该死的话?”
令仪抿着嘴,一言不发。
拓拔宪的视线从她的眼睛下移,看见了如玉细颈在轻微持续地颤动,仿佛正在簌簌落粉,不断露出更加细腻的一截。
她一贯喜欢伪装,为什么今天却反常地说这些话?
“不说的话,也无妨,时候不早了,公主家在西宁公府,便请即刻打道回府罢。”他淡淡道,一边注意她的神情。
令仪果然僵滞了下,蹙了蹙眉,声音有些发涩,“你……你愿意让我回去?”
她盈泪的眼中满是挡不住的疑惑。
拓拔宪抚上她的眼,用指腹轻轻替她抹去泪光,眼中晦暗幽深,如深不见底的幽井,“当然,朕说过对臣妻无意,留你在宫中做什么。只不过——”
他替她拢了拢衣襟,长指在那顺了身形斜皱起伏的龙身处顿了顿,又越过她的锁骨,用大掌罩住她的肩头,靠过去在她耳边道:“公主如今穿着朕的寝衣,如此出去会惹人生疑,朕不愿有瓜田李下的嫌疑,还请公主物归原主,再从这里清清白白走出去。”
什么?他要她脱了寝衣,从这乾阳宫□□走出吗?
“趁人之危,无耻至极!”
令仪摇摇欲坠,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来。
拓拔宪见一提及身上寝衣,她便多愤怒一分,对她今日如此异常倒有了些猜想,心底一嗤。只觉得她未免自视过高,以为他是什么饥不择食之人。
忽略心中淡淡的熟悉触感,他一下子松开了手,让她差点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