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3的夜晚比旧城星要更亮一些,卡萝尔低着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她盯着脚下的影子看了一会儿,方向一转,迈向了训练场。 近地机甲都停在训练场的一角。 没了驾驶员操控,这些杀器静静伫立在夜幕里,让人想起蓝星时代纪录片里沉睡的象群。 她没开车门,脚下一蹬,踩着前盖跳上了机甲的顶部。 t-3是一颗卫星,巨大的行星将天空笼罩了大半,剩下小半天幕上,零星闪烁着几颗星星。 那是漫长时光前,遥远星系投来的一瞥。 比起闪烁亿万年的星星,碳基生命脆弱又渺小,有时简直让人疑惑——守护这样容易夭折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 而她生来懦弱,从来不敢挺身而出。 卡萝尔盘腿坐在车顶,鼻尖被冻得发红。 她枯坐许久,向着被云层逐渐掩盖的星星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又十分钟后,基地大门缓缓打开,一辆近地机甲驶出。 安保室里,值夜班的民兵撑起眼皮看了眼监控,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的同事: “这条道是去城区的吧?哎你说,这军校生大晚上不睡觉,去城里干什么?” 同事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你管人家?指不定是有什么大事儿呢。” “大事儿?那还是别有了。”民兵叹口气,“白天那事就够吓人的了,死了好多人呢。” 同事沉默了一瞬,这才缓缓说:“是啊,也不知道谁把那条蛇带进来的。希望城市武装能快点儿找到凶手,不然晚上都睡不踏实。” “也不知道谁把那蛇带来的……真是丧良心……” “是啊,那楼里还有个儿童乐园呢……唉,作孽啊……” 近地机甲开了自动驾驶,卡萝尔坐在后排短暂地打了个盹儿。 黑色铺满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5d光屏静静变换着画面,冰冷的光落在地上。画面里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抱着超级ai躲避着父亲的责问。而她躺在实验舱里,是光芒永远到达不了的阴暗角落。 白色的人影拿着报告,它们站得很远,讨论的声音却很近。 一声一声像是惊雷在耳边炸响。 “实验失败……残次……” “抹除……不,观察……” “暂时留下……备用……” “太失败了……” 直到电子女声突然响起—— 【您已到达目的地,自动驾驶结束】 她猛然惊醒。 密密麻麻的雨滴打落在车窗上,闪电劈过,眼前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梦里的真的是雷声。 冷汗浸湿了后背,卡萝尔盯着车顶看了一会儿,她捂住眼睛,慢慢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旁边叠放好的黑色军装外套里。 真该死啊…… 不能碰机甲就不能吧,早知道不干了…… 她第一百零一次生出了后悔的念头,然后第一百零一次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拉开门下了车。 平日里繁华的商场自建成起头一次如此冷清,只剩下歪斜的广告牌在雨幕里亮着冷色的光。大概是有点接触不良,灯牌一闪一闪地亮了几下,终于撑不住,彻底暗了下去。 而救援队还在忙碌。 卡萝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她拔开笔帽,在底端轻轻一拧,底部又弹出一截,笔尖也立刻撑开一张透明的伞面。 她撑着这把伞走近了警戒线。 红白间色的碟状飞行器盘旋在救援人员身边,照亮了一方天地。昆虫搜救器在废墟里穿梭,时不时发出长长短短的提示声。 警戒线内,队员们沉默地搜救,只有很偶尔才能在某个角落里听见大声地招呼:“这里有人还活着!快来!” 她在这里站的时间太长,久到一旁维持秩序的武装队员过来低声询问:“您是家属吗?” 卡萝尔恍然回神,连忙打开星纽翻出自己的身份信息:“不不,我、我是军校生……” 武装队员看了看她的身份卡,连忙一碰脚跟,板板正正地向她敬了个礼:“啊,多谢您白天帮忙。太感谢了!” 卡萝尔被他吓得一呆,手忙脚乱地回了礼,嘴里磕磕绊绊地回答:“啊没、没什么……” 武装队员却丝毫没在意她的慌乱,依旧热情地询问:“您现在来这边是做什么?白天丢了什么东西吗?” 卡萝尔扭头看了看坍倒的商
场大楼,讷讷说:“我就是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这是个留着棕色的胡子的大叔,闻言笑了笑,很有几分憨厚的意味:“你们白天帮忙杀了那条蛇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我们怎么还好意思再让你来救援。” “快快快,这个孩子还有呼吸!医疗舱!医疗舱在哪儿?” 警戒线内突然传来了救援队的大喊,卡萝尔转头看了过去。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留着一头漂亮的卷发,只是胸口却插着一根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金属管。救援队员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上来,扭头向着自己的队友大喊:“医疗舱呢?医疗舱在哪儿?” 警戒线外,一个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人突然推开丈夫的手,扑到警戒线上大喊:“我就说我的孩子没事!星纽胡说!他没死!你看啊!你看他还活着!” 医疗舱被迅速送到,男孩面色苍白,努力抓着救援队员的手喊疼。 “妈妈!”他说,“好疼,我想见妈妈……” 救援队员把他放进医疗舱,轻声安慰着:“没事,睡一觉,睡一觉就不疼了!” 医疗舱的顶盖缓缓闭合,人造器官一旁待命,家属被允许进入警戒区,男人紧张地攥着妻子的手,脸色却带着不自觉的微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星纽在骗我……我的孩子那么小,怎么可能有事呢……” 医疗舱缓缓通报着治疗进程: 【患者生命特征微弱,请问是否进行治疗?】 【治疗开始——】 【患者失血过多,血袋已应用,请及时补充血袋】 【异物已取出,正在进行手术】 【患者心脏受损严重,建议及时更换人造器官】 救援人员赶快打开医疗舱底部的通道,将冷冻箱里的人造心脏送了进去。 旁边他的同事在阻拦情绪激动的家长:“人造器官已经送了进去,里面是无菌环境,手术很快就好,千万不要靠近,容易破坏里面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通报声却再次缓缓响起: 【正在进行心脏更换】 【人造心脏更换成——嘀!嘀!嘀!】 “不好——” 【警告!警告!患者大出血!】 【警告!警告!心脏手术失败】 【治疗失败,患者已失去生命特征】 【滴!滴!滴!】 【患者已死亡,请您节哀——】 夫妻二人的声音顿时卡住。 雨下得更密了,茫茫雨幕遮住了视线,而电子声却依然在响: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救援人员的手还维持着递出冷冻箱的姿势。 搀扶在一起的年轻夫妻目光茫然。 没有人回答。 大雨里,医疗舱不厌其烦地询问着: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人造器官仍在可使用期,是否取出?】 失去孩子的母亲闭上眼,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卡萝尔像是一架卡了壳的机器人,定定地看着那里。 尖叫声响起的瞬间,她浑身一颤,几乎忘了呼吸。 救援队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声音放得很低:“星纽能检测人的生理信息,几乎是在孩子离世的一瞬间,家长就能收到消息。但就算是这样,大家也都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比如‘万一是星纽出错了呢’,或者‘万一是星纽不小心脱落了呢’?” 就算知道,这样的可能不到万分之一。 直到真正看见尸体的那一刻,他们才会接受现实。 大叔叹了口气,偏头看看她背后,轻轻推了卡萝尔一把,劝她:“回去吧,孩子。你们还太小了,尽量晚一点面对这种事情吧。” “夜深了,都回家睡觉吧。” 卡萝尔被推着踉踉跄跄地转身,手指再也抓不住,伞柄歪斜,雨水落到脸上和眼泪混成一团。 哭喊声里,有人把外套搭在她的肩上,有人扶正了她的雨伞,有人投来紧张关切的目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的另外五个人围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突击手望着大雨发愣。 很久之后,卡萝尔终于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我妹妹,她也是死在这个年纪……她当时跟我说……她说她想要看见无辜的人不再因
为灾祸死去,她想要幸福地长大老去,她想要……一个更好的世界……可是、可是我……”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世界更糟糕了,她却一直在懦弱地躲避,从来没想过站出来改变什么…… 卡萝尔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庞滑落,她绷紧的肩膀缓缓塌下来,只得喃喃承认: “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 而大雨仍旧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