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并非周娘亲女。 她是周娘捡回来的,在一个冰雪渐融的春日。 周娘与赵木匠没读过什么,既然是春日里捡的,那就叫春生。 清平郡里不少地方都喜欢给娃娃这样取名,叫什么春生、秋生,寓意大抵是些希望孩子生机勃勃茁壮成长之类的。 站在梧桐巷口往里那么大喊一声秋生,能有不少年轻后生应着,春生同秋生这俩名字情况差不多,还不拘男女。 只不过那些春生、秋生有姓,叫什么陈春生、李春生和柳秋生、张秋生。 周娘家的春生无姓,既不姓赵,也不姓周,就叫春生。 春生的“生”字,既是春生的生,也是周娘的生。 周娘和赵木匠是青梅竹马,两家院子就隔着一道墙,幼时的赵木匠跟他爹刨木头刨累了,就爬上墙偷偷看坐在院子里绣花的周娘,非要等到周娘也抬头看他一眼和他笑一笑才肯跳下墙继续刨木头,两个人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双方父母也乐在眼里,顺理成章的,两个人成了婚。 可是直到两人送走了双方父母,周娘也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去寻医馆大夫瞧了,大夫也说不出两人身体有什么问题。看着年少时的小姐妹陆续成婚生子,最终只剩自己一个,周娘便四处求医问药,寻找那些生子偏方,赵木匠拦都拦不住。 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中,有个自己的孩子,几乎成了周娘的执念。 有年街上来了个云游的道士,那道士瞧着医术占卜都会一些,梧桐巷里的王家婶子在那里治好了多年的咳疾,念着周娘的心事,王家婶子便劝着周娘去找那道士看一看,那道士云游各地,说不定有些办法。 周娘这些年已是无计可施了,想着左右无急事,便和赵木匠去看一看。 孰知去的时候分明是为医术,但到了道士面前,那道士反倒卜起了卦,说些什么周娘与赵木匠无子女缘分,命里无子,不可强求。 周娘性子算不上柔和,但平日里总是与人为善的。这次却是急急地冲上前去,双手按住那道士的肩膀大喝。 赵木匠忙拉住妻子,怕妻子与人真斗起来伤着了。 周娘气得人发抖,拿手指着那道士——这动作在清平郡这一带算是大无礼。 这次周娘真是气得狠了,声音都在颤:“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缘何要这样咒我!要这样恶毒!” 清平郡算得上富庶,老话讲的是多子多福。 那道士讲人命里无子,听起来算得上恶毒,于是周围众人也开始指点起来。 那道士被周娘指着骂、被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的,也不恼,摸了摸胡髯,瞧见周围的百姓们不太信任他以至于都不愿上前,便拿起他的行头,离开了人群。 往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周娘这次气狠了,回到家里便狠狠病了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周娘的病迟迟不好,大夫说是心病。 王家婶子和赵木匠轮番过来劝她,且不说那道士有没有坏心,说得准不准。就说那命,命算什么,万事依着命来,一切早就注定好了,那人还活不活了,日子还过不过了,难道那道士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这么劝着劝着,周娘的病总算是慢慢好了。 一年后,周娘终于有孕,那年周娘已是三十岁了。 这样的年纪,生孩子多少有些风险,不过若是调理得当,滋补跟得上,倒也不算大事。 周娘求子求了十多年,一朝有孕,那自然是格外重视,方方面面都精细着照顾着。 又想着那道士说的话,虽是嘴上骂着,但心里终是不大安心,赵木匠咬着牙去花了大价钱去镇上请了有名的稳婆,在生产前几个月便细细照顾着周娘,时不时还请大夫来家里把脉看看周娘身子如何。 可纵然是这样精细的照顾着,还是出了事。 原本是一直好好着,可有一日早上起来,毫无征兆的,突然腹痛难忍,竟是落了红。 那时周娘已怀孕七个月了,按照那些习俗说法,七个月的胎儿,都能张开眼睛了,睫毛都已经长出来了。 追着大夫问可是有什么问题,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周娘抱着给孩子做出的衣服鞋子哭得要昏死过去。 醒来后,就呆愣着坐着,双目红肿,脸颊苍白,神情麻木。 赵木匠为她端水喂饭,她也随着吃饭喝水,就是不说话,只盯着那小小的衣服和鞋子。 那小小的衣服和鞋子俱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自幼就被长辈夸着在针绣活这一道上有天赋
,可满打满算,她迄今为止,最为用心的,也不过三次。其一是第一次完整绣出那杏花样式的帕子,她便被娘夸赞了许久,自此在绣工一道上愈发用工;其二便是婚前绣自己的嫁衣,穿着那牡丹样式的嫁衣嫁给赵木匠,夫妻恩爱多年,少有红脸;其三……便是面前这小小的衣服鞋子了。 她想着婴儿肌肤娇嫩,便没绣那些繁杂的花朵,只在衣摆裤腿处绣了些兰草来锁边,花样虽清简,但是周娘却是极用心思,又因着孕中不好多劳多思,这四套衣服,硬是花了较往常三倍的时间。 四套衣服,男女俱有,周娘倒不是似时下习俗更爱男娃,女娃男娃她都很喜欢。 周娘想着如果是女娃娃的话,就送她去识些字,周娘虽自幼得家中父母宠爱,但是却是没上过一天私塾,在长大后才明白未能识字读的难处,让女娃娃去读些识些字,将来日子好过些。若是女娃娃对刺绣感兴趣的话,周娘打算将这一身的绣活传给她,若是不喜,学些别的也成,待到合适年纪,再精心为她选个夫婿,不求大富大贵飞上枝头,但求对方对她家女娃娃一片真心。 若是个男娃娃,也去送他上学堂或者学些功夫,指不定老赵家坟头冒了青烟,她儿考上状元或是做了将军呢,不过这也就想想,让自己乐呵乐呵。娃娃跟着赵木匠学木工活也不错,赵木匠他家祖上就是做这个的,若是想学些别的她也不拦着,只是赵木匠得有的闹了,想及此,周娘忍俊不禁,倒是笑出了声。 只是……她这样辛苦求的孩子,竟是没了,望着那兰草花样,周娘苦从心中来,又落了泪。 赵木匠看着妻子又笑又哭,慌乱不已,人高马大的汉子,慌得手足无措,在旁边连声安慰:“这天下病症意外那样多,那些大夫如何样样都精通?许是咱们在不知道的地方坏了事,许是这孩子自己寻着了更好的父母,那家里更为贵气,是咱俩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你有孕,这是说明咱夫妻俩的身子是没问题的,这……”赵木匠也不知要如何继续劝说下去。 他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比之周娘是只多不少,传宗接代繁衍子嗣,他赵家的香火要断在他这里了吗?他如何不着急?只是周娘这些年紧绷着,他是周娘的丈夫、是依靠,又能怎么办?只得一遍一遍劝说着,劝着周娘也安慰着自己,纵使没孩子也无妨,还少操许多心,两口子简简单单过着日子,也挺好。就是心里滋味,始终不好受。 孰料天意难测,周娘有了孕,却又得而复失,两口子这些天的难过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简直是要从这间小小的青瓦房里溢出去。 怨那玄而玄之的命道,为何要叫他夫妻俩遇上这样的事情。 一时间,夫妻俩相顾无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知沉默多久,最先出声的竟是周娘,哑着嗓子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现今是想明白了还是没想明白,我还是不愿信那道士的话,说什么命里无子。像你说的,许是在我们没注意的地方出了什么事,这孩子不愿来我家,去了更贵气的地方。只是我们已做全了能做的,请医师、请稳婆照顾几个月,寻常人家哪有这些花哨的,劳心劳力劳财的,你我平日里也是再小心不过,如今这样,也只能说是……同这孩子没什么缘分。” 周娘抹了一把泪,拍了拍赵木匠的手,声音稍稍抬高些,“这往后,日子还过不过了,多大年纪了,这整日里哭哭啼啼的,倒是叫人家笑话。我脾气不好,言语得罪人多,现今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我,我明天出门走走,碰到那些嚼舌根子的,看我不撕了他们的嘴!” 赵木匠眼里本有泪光闪烁,听着这话,没忍住笑了起来,“过些天再去,先养两天,怕到时候声音小了输了你这梧桐巷里第一厉害的嘴!”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管他好过还是不好过。 周娘接着做绣活,赵木匠接着做木工,就这么过了三年。 第四年的一个春天,漫长的冬天过去,周娘想着这两天太阳不错,河里的冰雪估计融化了一些,就提着木桶去河边洗衣裳。 到了河边,却听到了婴儿的细弱哭声。 周娘循着哭声找过去,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下面,看到了个木篮子,里面是个被包裹着的女娃娃。 那个女娃娃,就是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