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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

翌日清晨,雨声密密匝匝,闷雷一阵阵喑哑地滚过。 姜玥早早起身,陪着嘉宁公主用了丰盛早膳,再佩好装满干果蜜饯的香囊。 门外昏暗晨光。 嘉宁公主惴惴不安:“玥姐姐,天色好暗啊。” “暗了正好。”姜玥仰视沉沉天幕,随即裹上披风与蓑衣,提起风灯,“莫耽搁,再晚了或许会碰上晨起当值的宫人。” 一切准备妥当,她与嘉宁公主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两道纤影融入凄风冷雨。路上侥幸,没有碰见宫人,也没有巡查的金吾卫。 一直到宣政殿外围。 宫灯稀稀落落,隔着细密雨雾,一队巡逻禁卫自北面来。 “前方何人?” 领头校尉大声问,他只戴油帽,玄色军服早被雨水打湿,右手按上腰间佩刀,大步踏来,乌靴踏出一圈圈迸溅的水花。 嘉宁公主心跳快要嗓子眼,掌心也不知是雨是汗。 姜玥正要亮出腰牌,一道低沉雄浑的男声穿透雨帘传来,威严冷肃,字字清晰:“来找我的。” 玄服校尉顿步,身后禁卫转头,整齐地行礼,“副指挥”。 被称作副指挥的吴曜撑一柄宽大褐伞,袖口与革带紧束,一双乌皮马靴裹着修长小腿,并未佩刀。他打个手势,巡逻禁卫立刻转向,沿着本定的路线巡查开去。 吴曜看向姜玥,再看躲在她身后的嘉宁,“跟我走。” 宣政殿宽阔,偏殿众多,此时尚未到宫人晨间洒扫的时分。姜玥与嘉宁公主随他来到一间无人把守的厢房。 里头早备好一套小号的禁卫服饰和佩刀。 吴曜曲指敲桌:“请公主换上,半时辰后随金吾卫提前入殿布防,西角有道楠木屏风可藏身,换防时再随队伍离殿。” 吴曜素来冷脸,嘉宁公主即便知道他与姜玥有交情,也总是有些惧怕,想问姜玥怎么不随她一同去,又不敢。 吴曜眼风一扫,即看破她心思:“臣放公主一人进去,已属违例,今日宣政殿守备,本不是我当值。” 嘉宁公主咬唇,不再问了,抱起那套禁卫服入内室。 姜玥阖上门,替她守在门外,吴曜早一步退出,立在檐下抬头观察雨势,左手整理右手护臂的绑带。 姜玥走近了吴曜,观察他神色,笑了笑:“吴将军可怪我?” 吴曜将护臂束紧:“怪你什么?” “怪我大材小用。” “只是意外。” 吴曜昨夜在金吾卫仗院收到姜玥遣人送来的点心,里头夹了一份密信,他还以为那位又有什么吩咐,没想到是安排金枝玉叶相看郎君。 他意外这样的请求,也意外姜玥待嘉宁公主这般亲厚。 这样的事,连负责教养嘉宁公主的端妃娘娘都不曾筹谋,不受宠爱的公主,偌大皇宫里,可不要太多了。 “我困在宫里学习礼仪规矩那段时间,是嘉宁处处提点,我才从那群教习嬷嬷们的手底下讨得个‘尚可’。” 姜玥仿佛看穿他疑问,轻抚披风上沾染的一点雨露,未施粉黛的眉眼在昏昧天光下,明净如濯。 吴曜静了片刻,“很受刁难?” 姜玥连连点头,想起那段度日如年,愁云惨淡的时光,苦着脸:“将军知道,我没有规矩惯了的。”吴曜是她父亲永春候的旧部,她流落民间多年,正是吴曜寻回的。 吴曜瞬间想到,自打姜玥来了京城后,那些数不清的风月传闻。如她这般不在意名声的贵女,京城里确实不多。 两人沉默间,嘉宁公主已换完一身侍卫服出来。 白皙脸蛋上用事先带过来,色调更暗的脂粉涂黑,一眼望去只是个身形偏瘦的侍卫。 嘉宁不自在,那柄佩刀从她左手换到右手,最后干脆空落落地抱在怀里。 她低头瞅了瞅挂着佩刀的革带,装满了蜜饯果子的香囊就塞在革带内侧,藏在腰间——女儿家腰肢纤细,革带便是扣到最紧一格,也还有一段松垮的盈余,用香囊撑着刚刚好。 吴曜朝嘉宁伸手:“恕臣得罪。” 嘉宁反应了片刻,递去手中佩刀,吴曜垂手提刀,伸往她腰间革带靠近,“咔哒”一声,刀柄别在革带挂扣上。 嘉宁腰间一沉,如坠千斤,勉强走两步,那重量一直贴着她大腿晃荡,走起来简直左脚绊右脚。 她惨兮兮地看姜玥,“玥姐姐,我连路都不会走了。” “谁说的,”姜玥好笑,陪着她在无人的廊下来回慢慢踱步,“自然一些,你就

当腰上挂把伞,有铜骨才那么重。” 雨势没有停止迹象,但天光一点点透亮。 吴曜看时辰差不多,让两人停下,一如先前所言,安排嘉宁公主尾随今日值守的金吾卫队伍,入了宣政殿。 姜玥一直望到她背影消失,回了原先的偏殿等待,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今日起得太早,眼皮沉甸甸地打架。 神思一松,又陷入乱梦,梦见遮掩嘉宁身形的屏风轰然倒塌,陛下勃然大怒,罚公主长跪宗庙。 姜玥头一歪,惊醒过来,屋外有脚步声在迫近。 转眼格栅门被推开,吴曜立在门外,眉头微微戚起。 姜玥试探道:“公主被发现了?” 吴曜顿了一下,语调冷静:“公主没有随换防队伍出来。我进去一回,见她唇色发白,额冒冷汗,似站不起来。” 众目睽睽,吴曜很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带她离开。 姜玥看了眼计时刻漏,她熟悉嘉宁的身体情况,今晨一切都打点妥当了,若非意外状况,绝不会发作症状。 早膳是她陪着嘉宁吃进去的,临行前香囊也都佩上。 姜玥将嘉宁的情况简略与吴曜说了,吴曜长腿一迈出了屋,片刻后返回,“香囊是这个?” 掌心里赫然躺着个鼓囊囊的水丝绸香囊。 “哪儿找到的?” “北边回廊的矮树丛里,我来时就看到,但没多想,以为是哪个宫女掉的。” “快些将香囊送进去。”姜玥将香囊塞回他掌心,转念一想,“我现在还能假扮成禁卫混进去吗?” 不知嘉宁到底是什么情况,总归亲眼见了才安心。若是情况严重,少不了担着被陛下责罚,也要将嘉宁送医。 “换防已过,”吴曜思索片刻,“这届新科进士中有人颇得陛下欣赏,陛下派了腿脚快的守卫去太医署,你等守卫回来,跟他对换。” “太医署?”姜玥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那人字迹潦草,细问才知有手伤。”吴曜已迈出了门槛,“你先来,再给你找一套侍卫服。” 半刻钟后,姜玥伪装成禁卫模样,戴着挡雨毡帽,等在宣政殿的一处侧门。一路送周太医来的禁卫要迈入门槛时,看到吴曜手势,脚步停住。 姜玥脚步一迈,顶替上去,低头跟着周太医进宣政殿。 宣政殿内,天子端坐上首,两侧皆有禁卫分列。 殿中人多,除却入选殿试廷策的科考仕子,还有三省六部作廷策考官的大臣,执笔记录的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姜玥随太医入殿,但未跟着他到御前,只一路恭敬,靠着群臣队列的遮掩,退至西侧靠近屏风的一列禁卫中,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皇帝摩挲龙椅一侧的雕饰,随手一指,“周太医,你给他看看。” 周太医朝殿内茫然望去,从健壮的青少郎君到须发斑驳的老年,没有哪个瞧着病症甚重,需要他急急赶来看诊的。 “是沈郎君的手,”内侍官李德海走近,将周太医引到穿素色袍衫的青年跟前,“沈郎君的手,每逢刮风下雨之前,旧伤必定痛痒难耐,甚至影响运笔。” 青年抬起手,朝周太医露出掌心,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横亘半掌。众人目光凝在周太医与备受圣眷的那只手上。 姜玥不着痕迹侧退一步,余光瞟到屏风内侧的角落,嘉宁公主双手抱膝,蹲坐地上。 她将手中攥紧的香囊轻轻一抛,正好落到嘉宁鞋尖。 周太医观察诊断一番,不消多时已有定论,“回圣上,沈郎君的手当初受伤没有好好休养,是以落下了病根。臣可替沈郎君施针止痛,再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方,调理一段时间,不出三个月,阴雨天前痛痒之症可大大减缓。” 姜玥未曾留意听殿内众人言语,只留神侧目。 楠木屏风后,嘉宁公主拾起香囊,颤巍巍地解开系带,将几块蜜饯囫囵塞入嘴里,无声咀嚼。 她抱膝坐在角落静静地,好半晌没有反应。 姜玥看得心惊,几乎忍不住要走近,才看到嘉宁冲她摇摇手,在屏风遮挡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 能站起来,那就是没事。 姜玥吁出一口气,听得桌脚摩擦地面的响动,再看殿内已经摆上医案诊桌,周太医当场施针。 皇帝感慨:“你这手字啊,险些教自己埋没了。” “若真可埋没,足见学生并非身怀大才,也不值得惋惜。”讲话人声音清朗低回,如山间泉水淙淙流淌。 姜玥眉头一

跳,心神回转,眸光终于看向殿中。 越过一列紫绯官袍,金玉佩带的朝廷重臣,但见一人着宫里分给白身面圣的白袍,端坐在周太医面前,右手搭在案上,几枚银针细长,已扎在腕间。 皇帝召来内侍官,奉上昨日试答卷与朱砂笔墨,就要御笔亲封今日殿试名次。廷策到现在,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他影响深刻的唯有几人。 临到落笔,又想起一事,随口说起:“半个月前,西藩使者进献数百件金盏器物,说奉明盈公主之命,请求带回经史典籍,你们觉得这该不该给?” 他翻阅一叠已拆开糊名的答卷: “卢耀卿,你说说?” “学生认为不可。” “为何?” “前朝有帝王之懿亲求《史记》《诸子》犹未果。西藩归顺前与我朝结怨良多,岂知借不是为通晓我朝用兵权略[1],知己知彼的借口?” “裴仲平,你也觉得不能?” “非也,西藩愚昧不驯,皆因缺少教化,若能够通过赠,渐陶声教[2],使我朝教化广为流布,岂非美事?” “沈道麟?” “学生认为当赠。恰是卢四公子提及前朝,让学生想起被禁贩铁器与贸易封禁,最终逼反的越王。至新帝即位,解除封禁,以礼重待,才再度称臣。” 卢耀卿侧目而视,大不赞同:“越王封地乃前朝国中之地,岂可与西藩等量齐观?” “西藩既已归顺,便为我朝附属。先贤的经史典籍存于世间,有心谋求,不从宫中流出,也会从旁的途径。震慑西藩不敢来犯乃至俯首称臣的,是戍卫边陲的精兵强将。” 一如之前的数道策论那样,两人各执一词。 皇帝神色莫测,让人看不出心中更倾向哪边,手中朱砂笔落,在卷面一一亲笔御封,递给内侍。 早入仕途的官武将,苦读数载的孔孟门生,御前走动的内侍宦官,众人目光一同望向李德海。 只待李德海宣读殿试一甲名次。 姜玥对结果不甚在意。 她望着那道雅然端坐的身影,听他声线舒朗,看他左手两指慢条斯理,拔取数枚银针,放回周太医的皮革卷轴上。 李德海拉长了声音: “殿试一甲第三名,卢耀卿。” 卢耀卿背影挺得笔直,左手握拳捏紧,不知是激动跻身一甲,还是黯然只得探花。 “殿试一甲第二名,裴仲平。” 年过五旬的裴仲平长舒一口气,抚须的手微微颤抖,终不枉费半生清苦,挑灯夜读。 李德海翻到最后一张答卷,停顿了片刻。 殿内仿佛陷入静止,众人默契一同地屏息凝视。 那心无旁骛拔针的人似有所感。 清清落落的目光,像河流里一尾溯洄的游鱼,逆向而来,投向姜玥所在的西北角,在她脸上一触即离。 清隽面容与旧梦故人重叠。 只是经过时光磋磨,棱角更分明,眉目更深邃。 李德海的声音,透亮,尖细,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念着: “殿试一甲第一名,沈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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