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景见秋忐忑地送走了师父,便沉浸在心浮气躁的恐慌中。毕竟师父参透的卦象是动摇国本的凶兆,她只怕将来有一日被天下爱戴她的百姓们知道,他们每日虔诚供奉的神女景见秋非但护法不利,更是个蛊惑龙脉的祸国妖女。光是想到自己被万人唾弃的场景,景见秋便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初遇许清池那日,景见秋独自去抄佛经,也是为了静心,只因这神女当了许多年,直到师父这次留她一人独守寺中,她才真正感受到所谓命定之数的压迫感。
为此景见秋难免也会升起怨尤之心,譬如为何偏是自己要握着舍利子出生?无父无母地被弃于闹市便也罢了,好不容易跟着师父过了些年舒心日子,凭什么就合该要她去吃为情所困的苦?
师父教导她明心见性,跟在他身边读了那么多年佛经,她也早早会背故事里那句“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 景见秋明白师父提点的不错,她是护法神女,生而身份贵重,但她也不过凡人之躯,所谓明心见性于她而言又谈何容易?
正因她思绪万千,这才特意选了地藏殿。地藏王菩萨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宝藏,佛经记载,地藏王菩萨在九华山修行时曾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景见秋于他座下虔心抄经,想为自己加持些愿力。
殊不知她竟然就在殿中撞见了许清池,他为了救她不惜性命,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却在看到他的东宫腰牌时打心底里升起一丝不可言说的庆幸。直到她在厢房中不顾礼数地碰触他的额头又猛然收回手的那一瞬,她才惊觉自己的心动。
师父说的果然不错,是她太天真,料不到情不知所起的滋味。景见秋静静地望着许清池,有些担忧他是太子身边的人,又有些雀跃幸好他不是太子。
郭宰相人风流,宰相夫人好风雅,宰相府的庭院回廊便得名工巧匠修建,再配上专人精心料理的古树花草,府中精雕细琢的景致在皇城中声名远播。
夏日的午后经由园子里走去内院也不觉得热,猛烈的日晒被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荫挡了个七七八八,长姐郭音挽着她的手,一双眼笑意弯弯,“当年家里替你拒了吴家的婚事,也是担忧将门媳妇的日子不好过,小阿凝是咱们家的宝贝,谁忍心看你去边关吃苦呢?”
郭宰相曾为一名沦落风尘的乐伎倾心,郭音的名字便取自她生母善乐舞的渊源。可惜那女子体弱多病,她带着郭音被养在外室,郭音还不过五岁时她便病故了。
至此郭音便被接回府中养在郭夫人身边,郭音自幼生得甜美可人,又是个极会撒娇的性子,不但很得长兄郭怀博的欢心,郭夫人更是将她示若己出,多年来二人早已情同亲生母女。
郭音口中的婚事还是由太后出面牵头的,当年吴将军的长子在战中陨落,皇帝为了安抚吴家,便想把当朝宰相唯一的嫡女许配给即将顶替兄长位置的吴家次子。
郭宰相本就不情愿,更耐不住郭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最终硬着头皮向皇帝陈情,豁出跟吴家的情谊把这婚事给拒了。
没想到曾经被护在父兄羽翼下的吴家小儿子竟是个天生将才,从军不过几年便已军功显赫,此次大捷更是亲自率军杀出了边城,一举收复了前朝割让出去的两座城池。
好消息传回皇城,举国沸腾,龙心大悦。皇帝当即下了圣旨宣吴将军父子归朝受赏,吴家次子吴子匀一夜之间便成了城中新贵,人人交口称赞他天资卓越,用兵如神,这次回来想是要封将军的。
吴子匀风头越盛,郭夫人自然便越担心自己的小女儿。郭家早早收到了太后宫里送的帖子,皇帝在前朝为吴家设宴洗尘,太后摆明了是要借着百官家眷入宫的机会替吴子匀物色婚配了。
这会儿郭夫人传两个女儿去她院里说话,想必也是为了这事探探郭凝的口风。慈母爱女心切,总是怕她被人嘲笑了去,外面总归有人在传,吴子匀眼下是无数达官显贵想要攀附的乘龙快婿,偏偏郭家有眼无珠。
做景见秋的时候她无父无母,只有师父。后来成了南宫青,更是孑然一身,身边只有秉纶为伴。这一世她是郭凝,头一回有了自己热热闹闹的家,她尚不习惯被父母兄姐捧为掌珠,仿佛时刻有人关注着自己,稍有个风吹草动他们便恨不能立刻围上来关心她的感受。
郭音拍拍小妹的手,“听闻吴家家风清正,吴将军为人耿直,定不会还记着当年退婚的嫌隙。母亲的意思是不勉强你,宫里人多口杂,她总归怕你受委屈。宫宴的事好打发,回禀太后娘娘说你病了便是。”
郭凝笑了笑,“母亲这是把我当成个瓷人了,哪有这么经不住事的娇贵?我若告病不去,岂不是坐实了那些风言风语?借着宫宴的机会,我与吴子匀大大方方地过了面,且等太后娘娘为他选定了正妻,那些看郭吴两家热闹的人自然也就散了。”
郭音颔首道,“总觉得你这些日子沉静了许多,我们先前还怕你不自在,看来是多虑了。”
郭凝要入宫倒不是真的急于澄清自己并未因吴子匀伤情的事实,而是为了尽早找到许清池。
上一世南宫青助他称帝,功成身退,这一世他依然是皇家命格,只要她能辅佐他成就伟业,她便完成了帮清池逆天改命的承诺,二人至此便可长厢厮守。
思索间便见郭夫人已由屋内迎了出来,郭音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娇声道,“日头还晒着呢,娘在屋里等就是了。”
郭夫人与她交换了个眼色,见郭音轻轻点了点头,便知道郭凝是愿意入宫赴宴的。她招呼婢女们摆好了茶水点心,还特意放了碗冰好了的瓜果在小女儿面前。
郭音吃口茶,故意调侃道,“我和哥哥常说娘还是最偏疼阿凝,知道她嗜冰,便恨不能在府中建个冰室帮她镇瓜呢。”
郭夫人佯嗔地瞪她一眼,“好一只牙尖嘴利的皮猴,一会儿师傅来裁衣裳,我便不准他给你试京中最时兴的料子。”
原来今日是要安排她们为入宫赴宴做新装,怪不得郭音要先来探口风。郭凝连吃了几块甜脆的冰瓜,身后有婢女为她轻扇骨扇,她听着长姐与母亲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默默感受着心底涌起的一股暖意。
“清池,今生我不止有你,还有了家人。”
到了宫宴那日,长兄郭怀博陪着父亲同乘,郭凝跟着母亲与姐姐坐另一辆马车跟在他们车后。
众人自宫门处分开,父兄要去前朝参加吴子匀的封赏筵席,女眷们都被请到御花园品茗赏花,只等前朝事了,皇帝便会率众臣共赴太后主持的宫宴。
太后与皇后都未在御花园中露面,在场位分最高的当属范贵妃。包括郭夫人在内的几位诰命夫人被安排坐在范贵妃下首,在场的贵女们大多有些拘谨,一个个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端正极了,郭凝跟着她们挺了一会儿便累得朝郭音挤眉弄眼。
郭音被她逗得一笑,用气音小声道,“快别淘气了,还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么。”
人不经念叨,她话音刚落,范贵妃便往她们这边看过来,只听她冲郭夫人笑道,“上次见郭家三小姐,她还是个小囡囡呢,真是一转眼便长成大姑娘了。”
在座的众人都顺着她的话看向郭凝,郭凝暗叹口气,只好起身向范贵妃见礼道,“臣女郭凝,问贵妃娘娘安。”
范贵妃免了她的礼,与郭夫人夸赞道,“不愧是宰相之女,模样生得沉鱼落雁,人也落落大方,透着股讨人喜欢的机灵劲儿呢。”
郭夫人连连自谦,看向小女儿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周边的贵女们窃窃私语,郭凝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今日宫中为吴子匀设宴,郭凝的身份本就敏感,但任谁都知道,无论将来吴子匀娶谁,那个人都不可能是她了。听闻范贵妃膝下的独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贵妃在此时当众夸奖她,想是动了别样的心思。
她以为吴子匀的风光会托衬郭凝的失意,便想在此时伸出橄榄枝,为郭家博一些脸面的同时也为她的儿子笼络到宰相府的好感。
可惜她不知道郭家从未想过要用女儿的婚事去挣前程,而郭凝今生也只想嫁给许清池,她的娘家也只会是他的助力。
郭音凑近郭凝轻声说,“范贵妃得宠多年,许是知道吴家与太子往来甚密,这会儿便想借着当年退婚的事拉拢咱们。”
郭凝闻声冲她一笑,小声道,“长姐放心,阿凝没那么容易被骗进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