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前最后一节晚课结束,伊莫沿着湖边步道无所事事地散步,把自己未来的日子像毛绒玩具一样从收纳箱里取出来,左瞧右瞧,似乎在深思熟虑,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姚桐订好了回杭州老家的票,李来佳早早翘了课,估计这会儿已经和陈吟洲在往香港去的飞机上了。伊爸莫妈和同事家组队自驾游,不带上她就算了,还特地兴冲冲打电话来眼馋她——老两口每次都挑她不在家的时候出去旅游。何翼凡怀疑自己是捡来的,如今这个悬案对于伊莫同样适用。
回家家里没人,回宿舍宿舍没人,伊莫一瞬间颓然,索性一屁股坐在湖畔长椅上,数起了在头顶飘来晃去柳条叶。
她又被抛下了。当初姚桐邀请她一起回老家玩儿,她拒绝得那般果决,不过是想把全部时间交付给一个飘渺的可能性。可自从那个人在食堂出现过之后,至今也再无人影。徐缓在故意躲她,令她的追逐像极了猫鼠游戏。
伊莫茫然望着黝黑柳枝间散落的秋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两年间她一路蹒跚才终于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到头来却终究还是一个人。
直到手机震动伊莫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在堆里翻找。
老伊的话一如既往地玩笑成分居多,从伊莫不在家的时间里家乡的家长里短,漫漫然侃到她在学校的生活学习,甚至隔着老远都嗅到了伊莫的赤贫气息,善心大发追加了一笔生活费,以此作为假期里将她一个人抛下的补偿。
伊莫信步往回走,听到老伊想给她买口锅的提议,无声笑起来。老伊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能给她如此无距离之爱的男人,不用明争暗斗,无需逐鹿中原,与生俱来地存在于你身边。
“幺妹啊。”
“嗯?”
“你现在和那谁在一个学校吧?”
“哪个?”
“就是那个男娃,老徐家大孙子。”老伊操着醇厚的C城方言,欢乐的语气急转直下,少有的深沉令伊莫心口微微发紧。
世上所有的欢愉都是悲伤的铺垫。
“是的。他怎么啦?”
“爸爸知道你们现在见面一定非常尴尬,但下次再碰到他,希望你勇敢一点,主动一点,替我还有你妈妈向他道个歉。是我不好,是我没能及时挽回你妈妈的无心之失。”
事件因徐缓而起,亦因徐缓而终。救命之恩胜过天,如此浅显的道理,却没能在沉浸于痛苦不安的莫妈妈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直到伊莫转醒,性命无虞,强烈的悔意才渐渐侵袭而来。她深知徐缓是个好孩子,站在伊莫妈妈的角度,她对好孩子以怨报德;换作另一位妈妈的立场,她让别人家的宝贝蒙受了莫大的委屈。
养老养惯了的伊莫以2年级第一的成绩去了F大交换,那股拼命三郎的韧劲儿,莫妈妈不可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她意识到,是时候根除在她心中滋长了两年的疙瘩了。
那天莫妈妈正准备向老徐家打电话要徐缓的新号码,老伊从沙发上跳起来劈手夺过手机。
伊莫上大学不久,老伊供职的单位请来了徐方教授为职工做专题讲座。老伊正不知如何化解尴尬,徐爸爸主动和他打了招呼攀谈起来,待人接物的态度一如往日。后来回老家时和徐家祖父母打过几次照面,两位老人的态度亦是和蔼可亲。老伊由此断定,伊家的有失偏颇,徐缓全然没有向家人抱怨。他让“秘密”烂在心里,老伊便越发不能让愧疚在心中腐烂。
“告诉幺妹来龙去脉,让她去赔礼道歉,你就别瞎掺和了。”
“大人脑热犯下的错误,怎么能把小孩推出去擦屁股?”莫妈妈霎时激动起来,“你这个人就爱躲躲藏藏的一点没担当!亏得你还成了一个大姑娘的爹。”
“你这个辣性都多少年了还改不了,先别急着跳脚,冷静听我说完行不行?”老伊多年来对老婆唯唯听命,只有遇到原则性问题才会虎着脸拔高嗓门儿,寸步不让。
“徐缓打小就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我们给他打过去,之前的种种不愉快肯定都能迎刃而解。可关键是他原谅我们蔫儿巴老两口没用啊,我们幺妹被蒙在鼓里,现在又在一个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多少会被嫌弃的吧?至少人家徐缓膈应她的心总是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她怎么可能舒坦得了。还是让幺妹自己当面去道歉吧,虽然会显得我们老两口很没担当,但把这次面对面坦诚以待的机会留给他们,结局是不是又会不一样呢?所以说,让合适的人去解释清楚才最重要。”
莫妈妈踌躇不定,最终垮下肩,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希望如此吧。”
假若一旦解释清楚,事情便会如希望的那般推演,该有多好。
“这件事让大家都不好过,尤其是在长假前翻起旧账,怎么看都像是专门来给你添堵的。希望你能原谅爸爸妈妈,好吗?”
“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一开始就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伊莫的喉头哽得厉害,肩上仿佛被压下千斤巨鼎,她有意将语调振奋成电视剧结局时大团圆的活泼,试图以此照亮所有的阴影。
“爸,把电话开免提。”
“啊?哦。”
老伊不解其意,但在顺从妻女的“本能”支配下还是乖乖照做。伊莫吸了吸鼻子,认真地说,“爸爸妈妈,谢谢你们时隔这么久还愿意告诉我真相。节日快乐,旅途顺意。”
伊莫知道,莫妈妈此时一定正在夜空的另一端凑在老伊身边偷听他们讲话。那么要强的妈妈,既害怕伊莫心生怨怼,又好奇她的真实反应,于是在万般牵肠挂肚之中,小心翼翼得都不像平时的她。
我想大声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让你的担忧化解得坦坦荡荡。
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音,伊莫很清楚,她要强的妈妈只是不好意思。
伊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直到掏出冷冰冰的黄铜钥匙,她都没能从今夜这场巨大的梦游中醒来。摁开宿舍的白炽灯,明晃晃的空间里异常静谧。她们是带着雀跃离开的,伊莫为自己带回低气压感到抱歉。
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又好像被什么情绪填满。伊莫无力地裹在被子里,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徐缓的每一帧面孔,宁静的,欠揍的,欢笑的,生气的......每每细数他所承受的隐忍,伊莫就恨不得那个抱怨过他的自己从世界上立刻消失。
伊莫给过去的种种全数画上了叉,那究竟剩下了什么是正确的呢?
好像没有什么是正确的。
伊莫抚着脑后的疤,虽然迄今已脱落得差不多,但残留的点点痕迹无不勾连着那片鲜绿的竹林。消歇多时的耳鸣陡然剧烈,伊莫戴上耳机,音乐列表里自动循环播放起《Magi Waltz》。
眼角变得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