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里不咸不淡地聊着,由于不是休沐日,平阳公得到下朝才能回来。
是以,直到穿着雾蓝松叶暗纹直裰的青年男子喜冲冲进来拜见时,只有刘氏满眼含泪地拉起了他:“我的儿,外面多冷,怎么不穿大氅就跑过来了,快叫娘看看,这些日子瘦了多少……”
“娘,大哥!”五爷王敬跑得气喘吁吁,他面色很白,似是刚修了面,唇边只有青影,一双眸子发亮:“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氏喜极而泣:“娘一直担心你,听到好消息才睡了个安稳觉,偏你这孩子也不肯归家报喜,非得气我几个来回才算!”她一时喜一时怒,很是拍了拍儿子一把,才道:“还有你媳妇儿,这些年你苦读后院也多亏了她持家教子,你也要好好谢她。”
五爷佯作委屈:“您看您,儿子不过两个月不在,瞧着您不是婆婆,倒像是俪娘亲母,儿子在您面前都排不上号了!”
这话逗得刘氏哈哈大笑,便是安乐长公主也拿帕子捂了嘴。只是笑声未落,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从堂外传来:“到底是年轻人,五弟腿脚好使得很,下了马车谁也不看就冲进来,可见是想姑母想得紧了。”
刘氏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紧盯着跟随另一个较五爷年长的男人进屋的妇人,她三十来岁的年纪,面上却有了几条纹路,冷眼看去竟跟刘氏有四五分相像。
“不孝子给母亲请安,愿母亲福寿绵延,青山不老。”二爷王荣带着妻子和两双儿女给刘氏行大礼。
“起来吧。”八年不见,当初意气风发的王家二爷也是满鬓白霜,竟是比大爷王旻瞧着还要苍老些。刘氏合了合眼,权当没看见:“你们这一路疾行也是辛苦,路途可还顺利?”与见到王敬的亲切比起来,跟二房说话就好像见外客。
王荣声音低沉稍显沙哑:“一切顺利,劳母亲费心。”他一身墨青直裰,腰间仅一块三君子玉佩,不说与大爷、五爷相比,就是五爷的随从墨生瞧着也比他阔气。
堂堂国公府的二爷,从六品同知,穿成这样是要昭告天下,她这个嫡母不慈吗?
刘氏懒怠理会二房,刚说挥手让他们退下,之前那个面容与她仿佛的妇人开口道:“姑姑,这些年二爷和我远在贵州不能为姑姑尽孝,实在惭愧得紧,眼瞧着姑姑无恙,侄女就心安了!”
这妇人正是二房奶奶,刘氏的娘家侄女。刘氏出身神武将军府,可惜刘将军未能享福到天命之年早早故去,刘夫人先是丧子又是丧夫受不住打击也匆匆跟去,刘家彻底后继无人,她一时怜悯应下已经寡居多年想回娘家的嫂子,将侄女接在身边教养,打算着到了年纪便宜找个合适人家发嫁也算是为刘家在京城多留一条人脉。
哪成想这侄女心大,背着她与二爷私相授受,这让刘氏惊怒不已,若不是敬哥儿年纪不对,小刘氏岂不是还要勾|引敬哥儿?之后也是念及是亲侄女,依稀还有些想掌控庶子的想头,刘氏抬抬手就将这门亲事过了明路。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几年后又被侄女的先斩后奏阴了一把。
如此也不难明白刘氏对二房复杂又微妙的心思。
见上座的老妇人阖眼不语,小刘氏知道姑姑是彻底恼了自己,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尤其是安哥儿成亲在即,这针针线线都是您照看,我们做小辈的得您照拂实在是……”
“好了。”刘氏打断她:“月余的路程也没累到你的舌头,你们的院子已经清扫出来了,下去安置罢。”
小刘氏还要再说却被王荣拉住了,王荣躬身道:“是,母亲。贵州物产不丰,倒是有些苗家物件还算稀罕,不值什么,给侄子侄女图个新鲜。”
刘氏“嗯”了一声。
二房如潮水般狼狈地退出正院,有知机的丫鬟送走二房之际也一并把正堂的门合上只留下嫡支独处,纵然二房一别多年在国公府没了根基,但还是能够看出国公夫人对二房提防很深。
“娘……”看着二哥一家连礼都没见全就走,王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忍不住道:“这么多年了,您又何必还生这么大的气,再者说……”
“再说你已经考上举人仕途不愁,要我这个老婆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是罢?”刘氏瞭了幼子一眼,道。
王敬摸摸鼻头,不说话了。
刘氏恨铁不成钢地敲打他:“考上举人了不起?你的好二哥两句话废掉你八年光阴,这八年,人家愣是从贵州一个下县做到同知了!你们哥俩是不是还觉得我仗势欺人?还做着兄弟齐心的美梦呢?”二房是刘氏心头软刺,简直戳一下就要爆发。王旻和王敬哪里敢再触她霉头,连忙跪下听训:“他要是念着你这个弟弟一点儿,当初就不该一声不吭地从你们那个好父亲手里要走这份差事!一家人什么不能摊开了说?他在防着谁,我这个行将就木、娘家式微的老太婆?错了!他在防着的是你们两兄弟!”
这时候,原该当大儿媳妇的上去给刘氏消火,可安乐长公主在椅子上坐得纹丝不动,低头能把袖口多看出一朵花儿来。五奶奶梁氏苦于是小儿媳妇不敢越俎代庖,只得让刘氏继续发泄:“老五,你觉得你考上举人,就万事不愁了?你想单凭着举人能出去就职了?我告诉你,休想!从现在开始,三年内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家读,继续考进士。一次不成就再来一次,我供过你八年就能再供你八年,十八年,考不上,你就老在家罢!别拿你的举人名头出去给我丢人!”
“现在是什么行情,别个看不懂,你们这两个读人也不知道?咱们这种人家,哪个还敢出一丁点风头,不走得名正言顺,就等着上面整治罢。”刘氏气极反笑,嘿嘿两声:“等到你被参在家的时候,人家可就开始步步高升,仕途昌盛了,这些年他的资历上没少写功绩罢?”
王敬捅了火药,哪里敢多说,只拿眼儿巴巴地瞧自己大哥,但求大哥能救自己于水火。
王旻虽是跪着,后背却挺得很直,等到刘氏吁吁地缓了声气,他才稳着声线道:“娘,小五还不懂事,又少年功名,难免不够沉稳,您慢着教训便是,别气到自己。”
刘氏哼道:“少年功名,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便是淳哥儿都已经知事,甚么少年,不过别人说个好听罢了。”
都知道她这是气话,但五爷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刘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刚刚还因为幼子归来而热络的正堂,霎时间寂静无比。
就在众人惶惶寻思如何破冰之际,一个嫩嫩的声音无辜道:“祖母,淳哥儿饿了。”
循声看去,却是身着草青上襦鹅黄下裙的王希音睁着大大的眼睛在说话,而旁边跪着的淳哥儿还傻傻地看着自家阿姐,也不知他是紧张还是怎的,小肚子真的咕噜一声,在寂静的正堂十分响亮。
刘氏顿时一脸心疼,让贴身丫鬟带淳哥儿上前:“我的乖乖,可是饿着了?来,祖母这儿还有点心,先垫补着,马上开席,乖孙再忍忍哦。”
话题岔过去,正堂气氛就好烘起来了,五奶奶连忙告罪:“怪我疏忽,哥儿饿了也不曾察觉。娘,要不我去瞧瞧厨房备妥了么,也好早些开席。”
刘氏还没开腔,那边五爷就甩了话来:“娘刚夸你贤惠,现在又出这种漏子,真是不知所谓。”
这是丈夫归家对五奶奶说的第一句话,梁氏强忍着没把白眼翻出去,也奇异的她心里竟没有半分委屈和心酸,而是低着头只等刘氏说话。
“瞧时辰也差不多了,老五媳妇去罢,等老爷回来就开席。”刘氏挥了挥手,只当没看见五房小夫妻的情形,也默许五奶奶把才刚出声的王希音带了下去。
正堂的情形暂且不提,一出了院,身边只有亲信丫鬟和婆子,五奶奶一根手指就点到女儿额头:“甚么场景你也敢插话,真不怕你祖母怪罪!”
王希音若怕,之前也不会说话了,此时笑开了脸,道:“阿娘莫气,祖母都晓得的。”方才那样再说下去,要不得父亲又得跟祖母杠上,他们亲母子置气是无所谓,却苦了旁的人,到时候还是母亲两相斡旋,最后恐怕还要落一身的不是。
这种事情在这八年间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之前因为父亲肩负重任,祖母对他多有偏颇,甚么委屈都让母亲忍了,如今父亲中举,虽说是功臣,却也不是曾经那碰不得说不得的火药桶,王希音如此胡搅一番,也不会被责怪太重。
五奶奶也想到了这茬,心下叹气,五爷中举真是日子都好过了几分。她才不信刘氏关于五爷考进士的气话,到时候只消王敬在家乖两年,再在刘氏面前做个苦样子,刘氏只恨不能把心窝掏出来与他,哪里还会压着他继续苦读。
想罢,她也不再教训女儿,而是道:“我去厨房看看,你去房找冯嬷嬷,把前些日子给二房小辈们备的礼亲自送去,你们几个兄弟姐妹还没厮见过,虽说都熟识但也要正经过礼才行。”她想了想,又道:“去之前到趟正院,看看你祖母身边雪字辈的丫鬟谁得闲,叫上跟你一同去。”
刘氏身边的一等丫鬟如今正是排行有雪字,说出去也能装个祖母给小辈送见面礼的样子,总比王希音独个儿过去好看的多。
“放心吧娘,我去找雪芽姐姐,之前我就瞧着是她领二伯父他们回院子的,现在应是还没回去伺候。”王希音胸有成竹道:“我会再看看淳哥儿能不能跟我一块去!”
五奶奶又笑着点点她:“鬼精灵。”真说起来,王希音小时还跟二房的四个兄妹一起玩过,反是淳哥儿在二房去贵州的第二年出生,堂兄姐都没有正式厮见,以后在旁的地方遇见难免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