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夏末的暖风飘进半开着的窗缝,带来一股清淡的花香。 常满把所有试图留在她房间里守夜的人全都赶走了,早早地抱着被子睡着了,没料到才退烧刚过了三个多时辰,体温再次反复了起来,她只觉周身忽冷忽热,整个人陷入了无边际的长梦之中。 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小铁锤敲在锔钉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发现自己正置身在沈家老房子的工作间里,墙边是顶到房顶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修补过的瓷器,工作桌上凌乱地放着碎瓷片和趁手的工具,似乎主人只是临时离开片刻。 另一侧的矮桌是师父专为她定制的工作台,窗边还挂着一大串造型破烂的风铃。铃铛是她练习打孔时打废了的瓷片,师父怕她划伤手还在瓷片边缘都做金属包边,她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风铃一直保存的很好,后来挪到了工作室的门廊。 常满走到窗前,瓷片摇晃着彼此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之间空无一人的房间不见了,她置身在一片刺目的火海里,风铃线上窜起火苗再飞速断裂,瓷片毫无声息的坠落在地,她感到皮肤遍布灼烧的痛苦。 “惜物保福,技艺弥新,不必计较于圆满……”不见人影,却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她急得到处呼喊,可是怎么走都离不开漫天飞舞的烟尘,火海卷起巨浪淹没了她。 “阿满,醒醒,做噩梦了吗?”宋熙恒隔着屏风轻声问。 他回房后并没有入睡,靠坐窗边卧榻闭目养神,一墙之隔的距离能听见她微弱不断的呓语和急促的喘息声。他犹豫片刻还是外出敲门,不见她应声,只能悄声进门后走到屏风前。 常满似乎走在平地上一脚踩空,猛地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色里看不清身影,外面低声的问候显得有些不真实,她披上外袍起身下床,准确的喊出了站在外间人影的姓名,“阿恒。” “嗯,我在。”宋熙恒应声,他有很多不同的身份,父皇和皇兄们都按排行叫他小九,朝臣和侍卫尊称他郡王爷,身边的近侍和表兄们则是亲昵中透着不可跨越的距离称他九殿下,在母妃去世后,这是第一个真正喊他名字的人。 他拧了块冰凉的手帕,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 常满呼出一口浊气,急促的呼吸终于缓和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生病导致的片刻脆弱,她在穿来这里后第一次梦到过去的事情。 她走到桌子边低头点的烛灯,小小的橘光,与梦里铺天盖地的猩红色截然不同。 宋熙恒捉住她拨弄火焰的指尖,看似微弱的烛光也会毫不留情地蛰痛娇嫩的皮肤,“睡不着,要不要出去走走?” “宵禁了。”常满无语,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被抓到大牢里的糟糕体验。 “我带你。”宋熙恒闻言便知她只是担心宵禁,不是不想出门,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顺手披到她的肩上。 推开外窗,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遮去所有星星闪烁的光芒。 他将常满一把抄起抱在怀里,弓腰踩着窗户槛钻出房间,再一蹬外墙两步跃上了屋顶。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黑漆漆的夜色里只有更夫和巡逻队打着灯笼走街串巷。 常满看着脚下陌生的街景,很是想念高楼里的万家灯火。 师父总是说‘惜物保福’,瓷器只是一件普通日用器具,里面却承载着主人一年又一年所经历的千样故事,瓷器易碎,碎的更是这些故事的本身,弥合后的瓷器,成为主人想要传递的心意的载体。 她动了动指尖,跟着师父一起长大,更习得他的全部技艺,锔瓷这项技艺就像是瓷器一样承载了他们师徒二人多年的经历。她或许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但是只要她还能握住工具,往昔的记忆和情感就不会褪色,不必非得获得圆满的团圆。 “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宋熙恒用尽他所有的词汇,慢吞吞地安慰道:“等你病好返回淮宁府,或许正好能赶上重阳节团聚。” 常满转念释然地抿嘴笑起来,伸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在这里从无到有也获得了许多珍贵的情谊,“重阳登高楼,你要来赴约吗?” 宋熙恒伸出手,“好,若我能在重阳节前赶到淮宁府,我就给你送信。” 常满和他击掌,“一言为定,我等你来。” - 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到屋里,常满迷糊着醒来,没有着急起身,先活动一下僵直的脖子,再在床上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拉伸动作。 玉扇端着漆黑的汤药推门进来,气鼓鼓的把碗一放,“小姐,陆大人派了管家来,说是陆府准备了一处两进院的宅子,还有大夫和各种养生药材,请李公子
和他的未婚妻子去别院修养身体。欺人太甚!他都有婚约了还把小姐从大牢一路抱回客栈,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将来小姐还怎么嫁人啊?!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呜呜……” “谁?李恒?”常满疑惑的睁开眼,满脑子浆糊地眨了眨。 “就是他,虽然李公子客客气气的拒绝了,最后还给了那管家赏钱……”玉扇脑海中突闪过一个念头,她一路都没见李恒身边还有别的姑娘,哪里来的未婚妻子? “怎么不说了?”常满坐起身来,昨日在大牢晕过去,之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包括她是怎么回到客栈来的也都不清楚。 “小姐,你和李公子已经私定终身了吗?”玉扇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常满正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李恒想要把她保出大牢,首先得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身份,然后再和陆承朴说自己是他未婚妻,把身份光环辐射到她的身上,可是以他家里复杂的情况,婚约之事是能随便胡诌的?她下意识想把这事压住不外传。 “小姐,李公子家在何处?等你们成亲之后还能住在淮宁府吗?能不能就住在常宅隔壁?”玉扇激动的叽叽喳喳列举个不停。 常满伸手死死捂住了玉扇的嘴,这丫头就差联想二人的夫妻生活了,她立时想起夜里宋熙恒轻轻松松地抱着她就跳上屋顶,看似精瘦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结实的肌肉,身上还有一股草木的清香,她带着几分恼羞成怒:“你知道的太多了,快闭嘴。” 玉扇乐呵呵地挣扎开,“以后小小姐和小少爷继承了李公子和小姐的颜值,不知道会长得有多好看。” “……”常满捏了捏眉心。 宋熙恒抱着个一尺来长的盒子进门来,上面包着红布,掀开里面是一套赤金累丝嵌红玛瑙的七件式的头面一套,有顶簪一支,长簪、耳坠、手镯各一对,“陆承朴送来的赔礼,还有些药材我交给勇叔了。” 常满捡起一支簪子端详,红色玛瑙在阳光下闪耀着漂亮的光泽,像一片星河洒落在她澄清的瞳色中,衬得她面色更加寡白,“赔礼所为何事?听说陆大人请你前去府上做客?” 宋熙恒脸上露出一丝慌张,没想到谎称常满是他未婚妻子的事情这么快就露馅了,虽然当时因情势所迫,可是他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私心,“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不是要同你成亲,不不,我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那句‘我是想要同你成亲的,我喜欢你’压在嘴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旦暴露了两人的关系只会将她卷进污浊的淤泥中,他愿不远不近的守着她。 常满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眯眼只笑不语,分明就是故意逗他两句。 她不需要嫁人,更加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相较而言,她更担心宋熙恒随口胡诌的谎话被官府的人揭穿,时下两家结亲是需要到官府备案婚,证明婚约合乎礼法才可举行婚仪,这谎话若是传到他身在高位的父兄耳中,只怕会认定他和社会末流的商贾同流合污。 宋熙恒垂在腿边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我的意思是……总之你别放在心上,我会处理好的……” 常满斟酌片刻,“阿恒,昨天的你是谁?” 宋熙恒嘴唇开合蠕动几次,此刻宁愿去面对恨不得活剐了他的太子殿下,也不敢抬眼确认她脸上是否有失望的神情,泄气道:“我用的是扬州府知府李沛洪第五子李恒的拜帖。” 常满记得宋熙恒曾经说过他在兄弟间行九,这句话应该是真的。也就是继扬州府茶商李恒的身份外,他又多了另外一个知府儿子假身份。她不再过问缘由,转而将簪子扔回盒子里,这套头面若是换成碎银和铜钱,足够普通百姓一家人年的嚼用。 她讥诮地笑着说:“当我是商人常满,对陆承朴而言便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蚍蜉。当摇身一变成为扬州府李公子的未婚妻子常满,因配合查案在知府大牢里呆上一个时辰,便得了那么厚的一份大礼。” 宋熙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没有实证之前,他始终不愿相信是父皇或者兄长主动促成了奸臣当道的局面,“圣上也不能事事都明察秋毫。” 常满淡声道:“听闻圣上专注修道,虽在其位,但多年不理朝政了。” 宋熙恒为她语气里凉薄的讽刺意味心惊,原以为近些内国境范围内无大灾大难,百姓便可以安居乐业,就像各府城送到京城的奏报一样,皆是四海升平。他没想到没有天灾时还有人祸,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官豺吏狼带来的世事浑浊。 常满见他神情游移迟迟不言语,合上匣子,“我不能收,这陆大人还真是阔气。” 宋熙恒也很干脆,“我收着,等以后留作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