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的喜事接二连三, 刘氏也忍不住喜形于色, 不过那到底是庶出, 她自然不会亲自探望,叫了身边婆子一气儿赏了七八件物事给那小院送去, 几乎把那小院塞了个满满当当。
“那般小的院子, 怎么能住人?”刘氏听了婆子回禀, 忍不住道:“俪娘也不是个小性,怎的在这事上犯糊涂。”
那婆子就是一早被元嬷嬷叫去做见证的,一路上也是听了元嬷嬷抱怨,闻言就道:“听说三太太原是想给碧环姨娘换到三房旁边的小院,叫碧环姨娘婉拒了, 老奴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谁也是经历过这些姨娘丫鬟的, 刘氏打眼儿一琢磨, 也就明白了碧环的心思。瞬时, 她就有些冷淡:“既然怀了孕, 再住那里却是不便。你去给三太太说, 叫碧环还搬去她指的院子,三个月也是胎稳了, 若是碧环再有不满就叫她跟我来说。”果真是小娘玩意儿, 还真当谁都算计她那肚子。虽说都希望看自家后代繁盛,可庶子对三房还真不是多金贵的物件儿。
这一回,碧环却是再不敢多说。而三太太也不理她, 进了院子直接叫牙婆带几个丫头给碧环挑, 自己连面也不露。
便是原先伺候碧环的丫鬟燕儿从三太太遭完冷脸, 领着太太的赏回来,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姨娘这般行事,真是伤了太太的心呢。”在燕儿看来,三太太真是一个宽和的主母,可碧环却是谨慎太过了。自己被指派过来后,这个姨娘事事都要防着她这个丫头,现在又瞒了身孕,直到胎稳才透出信来。
到现在燕儿还会怀疑那晚碧环吃过鱼后当面吐出来,就是为了把有喜的消息通过自己的嘴传出去,要不然以碧环这么个瞒法,怕是显怀了也没人察觉。
碧环听了这话也不过瞄她一眼,将太太的赏赐收了,拿块碎银子打发燕儿。三太太有儿有女,再来一个也是锦上添花,而她却不同,这孩子是她的命,绝不容有失。
原本碧环不过一个通房丫鬟,没资格给主母请安,后来升成姨娘,三太太又念在那小院距离三房院子太远,而自己妊娠反应重,也不叫碧环日日请安。如今碧环住到了近前,三太太虽然不耐烦每天搭理她,但觉得这个姨娘心性差,就叫她隔几日来立规矩。
这也是王希音和淳哥儿头一次面对父亲的妾室,又得知父亲将有庶出子女,两人更是懵上加懵。
三太太忍不住笑着打趣淳哥儿:“咱们四少爷又要有弟弟妹妹了,高不高兴?”当日知道三太太有孕,淳哥儿笑着喊自己要有弟弟了的模样还叫人记忆犹新呢。
谁知淳哥儿一听就不高兴了:“我已经要有弟弟了,再要一个作甚?那个就当妹妹罢。”一句话叫旁边侍立的碧环僵住了笑脸。
还是王希音先回过神,拉了弟弟道:“妹妹也好,弟弟也好,你都是要做哥哥的,以后啊该你去教他们识字读了。”一副自己要卸下担子的夸张口气。
淳哥儿撅起嘴:“我本来就要做哥哥的,生字本我都找父亲要好了呢。”
“好,”王希音笑着拉了他的手:“我们淳哥儿以后会是个好哥哥。”
一屋子人瞧着大孩子哄小孩子都和善地笑了起来,元嬷嬷凑趣:“以后我们哥儿带着弟弟,姐儿领着妹妹正正好呢。”
原本是句无关痛痒的话,可淳哥儿听了顿时瞪大眼:“不要,我跟阿姐都领弟弟,妹妹叫姨娘自己领罢!”这抗拒的情绪犹如利刃尖刺出来。
霎时满堂皆静。
三太太轻咳了一声,对碧环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下去罢。”
碧环垂着脸默默退下。
王希音也没料到淳哥儿对庶出弟妹的感观这般差,舍不得斥责,但也说教了一句:“淳哥儿,不管姨娘如何,弟弟妹妹总是无辜的,你这般可不是男子汉所为。”
淳哥儿难得闹了脾气,低着头不理姐姐。
三太太叫王希音把淳哥儿带到身前,柔柔抱住:“淳哥儿,你对姨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娘说,只是咱们淳哥儿也是大人了,万不可任性。”
淳哥儿这才红了眼圈,嗫嚅道:“我听说,有了姨娘的家都乱,父亲疼姨娘不疼阿娘,庶出弟妹都能骑到别个头上来。我不要姨娘!”他摇晃三太太的袖子:“娘,大伯父、二伯父和外祖家都没有姨娘,我也不要爹有!”
“哎呀呀……”元嬷嬷看着三太太也跟着红了眼眶,自己心疼得紧:“哥儿这话……”这话是多少女人家的心声,可又有哪个敢像淳哥儿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太太也是迫不得已,哥儿这话确实任性了。”
见儿子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三太太心里一酸。儿子用这种眼神向她要过拨浪鼓、要过纸笔、要过藏,甚至要过他父亲,她能满足儿子的都满足了,不能满足的她也会竭尽全力去做,可这回她却是不能应下儿子的要求。
不叫丈夫有姨娘,她也想这般去说,可谁会去听呢?
三太太勉强自己笑着道:“你这话拿去问你爹正好,看他怎么回你。”
淳哥儿抿了唇,那倔犟的小表情好似在说他一定会去找王敬问个清楚明白。
王希音拉着弟弟出了院子,平日里她都是叫丫鬟把淳哥儿送到外院读,可今天却是她亲自来。路上,王希音终于问道:“是谁跟你说姨娘和庶子庶女这些事的?”淳哥儿心性淳朴,又一心向学,身边人很少跟他说什么太太姨娘的怪话,他突然对这些如此抵制必然是听人念叨了。
“是静业表哥。”淳哥儿抹抹鼻子,道:“之前我去他院子听他讲学,说到珍惜二字的时候,他跟我说起他小时候吃过雪就粥块,就是因为父亲偏心受姨娘教唆才这般苛待他。不过幸好他聪敏过人,一早考上举人就能得到乡亲资助,这才到京城投靠外祖父。可是……即便这样,他爹和姨娘也还在家乡靠着他举人身份敛财享福。”
王希音叹口气,那天见到梁静业房模样的时候,她还有些奇怪。照说梁静业已是举人,便是不去会试,在家乡附近做个学官也有收入,哪至于被逼到这般清苦,可见是有难言之隐,却没想到他家是这么个情况。若非家里实在呆不下,他恐怕也不会出来借宿。
“梁表哥这般跟你说,不过是让你懂得珍惜和勤学,你却钻了姨娘庶子的牛角尖,可是在歪曲表哥的意思了。”王希音柔声道:“虽然姐姐也不知道为何一定要有姨娘,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一般人家也都是要有的。淳哥儿要是不想被欺负,也可以像梁表哥一样读出功名,好好护着娘,别说父亲现在不曾偏心外人,便是日后真有所改变,我们有淳哥儿也不会怕的。”
淳哥儿懵懵懂懂地看着姐姐,之后又沮丧道:“可我没有静业表哥天资聪颖,他十二岁中举我……”
“你又如何,我们淳哥儿可还没有十二岁呢,谁又能料定咱们十二岁的时候就一定不如别个?”王希音可不想弟弟失去信心。
送到二门,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其实王希音也很想问。
什么都要守规矩,可规矩叫人不高兴了,也一定要守么?这二门的边是她的界限,再往外走一步,遇上外男就是她不守规矩了。姨娘是规矩,庶子是规矩,守贞是规矩,矜持是规矩,那么规矩到底是什么?回想去那天跟秦宁乔装打扮去花楼的情景,每次都能让她面带微笑,那天她打破了规矩要比一生打破的都多,可却是她难得宝贵的回忆。
她抬起脚往前踩了一步,没人作声,两步,三步,第四步抬脚的时候,夏椿终于出声提醒了一句:“姑娘?”
王希音笑了:“我就是想看你要到何时才叫我呢。”
夏椿咬了唇:“姑娘最近越发促狭了。”二门风大,她上前给王希音拢好衣裳:“看时辰,姑娘也该去进学了。”王家女学也不过是教些闲画,再就是刺绣,女子不通经史好似也是世间的规矩。
“我不去就是不守规矩么?”王希音和声细语地反问。
“奴婢可没这么说。”夏椿只当她在说玩笑话,可表情却是那般理所应当。
王希音有心问一问她:“夏椿姐姐,你觉得父亲该有姨娘么?”
夏椿被问得愕然,半晌才道:“奴婢说不好,可家家都该有的,老爷这么金贵的身份,照规矩也是该有的罢。”
“那夏椿姐姐希望日后的夫君也有姨娘么?”王希音今天问题格外的多。
“姑娘!”夏椿嗔怪一句,可看王希音一脸正色,她忍着羞涩道:“奴婢这些下人,命都是主子给的,哪有这些心思。若、若是真……奴婢自然是想两个人守在一起的。”
王希音点点头,看来这规矩针对富贵人家就十分的多呀。她扬起头,一只鸟雀从树枝飞起掠过天空,她虽然能在宅院过得十分顺遂,可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解脱规矩的枷锁,放肆一些。
可,这终究只是奢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