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乐声盈耳,时而入梦,伴她呼吸轻浅。
多么幸福。
十岁的盛夏,伊莫坐在台下喧嚷的人群中,金属折叠椅的吱呀声不绝于耳。白日里炎炎的暑气已消退,夜晚的燥热开始在空气中肆虐。加之简易观众席排列得密集,人人摩肩接踵,大汗淋漓。
小镇每年七月举办的消夏晚会,是从古时绵延了好几百年的祖宗传统。南方的七月大多酷暑难耐,即便是在气温稍低的雨天,鼻翼上依然是止不住的薄汗。因而,居民们稍稍得闲,便于某个吉日聚在小镇的粗糙舞台下,欣赏表演者虽不上档次却淳朴亲切的演出。抚消躁郁,谈笑交心,牵念冷暖。
无论是自愿演出者自顾自的独角戏,抑或是观众们欢呼捧场的热情高涨,仿佛都不是此番盛会的旨归。人类群聚的原始喜悦与狂欢,才是周遭的男女老少仿若朝圣般的人情之美。
然而,无论怎样拼了命将这场仪式幻想得高尚,也还是……太热了。
身侧老爷子的大蒲扇摇啊摇,伊莫的耳发不停地在脸上蹭啊蹭。她不住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压抑已久的烦躁一不小心便要决堤。
要不是为了给外婆捧场,此刻她本该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拿勺子挖西瓜吃才对,呆在这里被老人小孩夹着受罪简直丧心病狂。
伊莫打开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节目单,食指沿着纸面顺次滑下。外婆唱了一辈子仍爱得像初恋的《西厢记》,排到了遥远的第十六个。即将要登场的,才第九个节目。
伊莫泄气垂头,一声长叹。
屁股坐得有些发麻,伊莫撑着扶手换了下坐姿。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重又打开节目单确认。手指轻轻往上,于某一点凝定不动。
节目九:《Magi Waltz》钢琴曲,表演者:徐缓。
伊莫盯着写得歪歪扭扭的英字母看了半天,撇了撇嘴。今年的土戏台子竟然还有人弹钢琴?真是稀奇。
虽然曲名,她看不懂。
伊莫凶神恶煞,猛力将节目单揉作一团。
热死算了。
外婆知道她每年都来,此心天地可表。看在灯光这么暗的份上,她不逃跑一次简直是不给面子。伊莫鬼鬼祟祟地起身,四周却霎时一片安静,她不由得扭头,望向舞台。
第一枚琴键敲下,音符便如夜晚的精灵一般,一只接一只轻快地飞入耳中。精灵翅膀上安栖的萤火虫被跃动惊醒,悠然飞满整座森林,流丽而又浪漫,仿若人间自落了第一片雪花,便有了满世界的纯白,铺天盖地。
琴声那般空灵,那般千回百转,那般让人在迷蒙中静静落泪。
伊莫怔忡着凝望台上。那个男孩看起来不过与她一般年纪,端雅的小号西服,端雅的鲜红领结,端雅的坐姿……唯有略显凌乱的黑发向世界昭告着他的张扬。嘴角随琴曲节奏不时浮现出笑容,明媚中透着些微无法掩饰的孩子气。
曲毕,少年轻轻起身,面向台下穿着白背心花热裤,土得掉渣的观众们,深深鞠了个标准的绅士礼。他直起身含笑扫视安静的观众席时,目光在一个呆站着的女孩身上停留片刻。眼中一瞬的诧异过后,少年转身,不疾不徐走下舞台,黑色的身影消失于猩红幕布之后。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彩的现场演出,加之弹奏者又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观众们无不瞠目结舌,没想到这样不入流的小地方,还有此等时髦的“人物”。也不知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公子。
身后传来大片掌声,不知是谁带起了头。一直耳语不休的观众,此刻才意识到尚有一项未完成的仪式,掌声霎时间便如潮水般涌动。不似往年的嬉闹起哄,而是由衷的欣悦与嘉许。
伊莫抬起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微微一愣,才恍然惊觉自己原来一直是站着的。从指尖触到琴键的那一刻,直到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于幕后。
本来,是打算逃跑来着……
“莫家丫头,坐下吧。”身旁的老爷子一手摇着大蒲扇,一手轻轻拍了拍伊莫的手肘,继续道:“本来就闷,这么站着,看起来像热傻了。”
伊莫闻言,对着老人乐呵呵一笑,机械地坐下。折叠椅又是一阵吱呀。
那小子叫徐缓?长得可真好看。尤其他望过来的眼神,真不知道该让人如何形容。那一瞬,伊莫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同时收紧,周身久久弥漫的燥热霎时间烟消云散。
他望过来的时候,他望过来的……他在看我!
伊莫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捧着绯红的脸颊。
金属椅因为猝然的力道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众人被磨地的尖锐噪音抖出一身鸡皮疙瘩,三三两两投来探询的目光。
伊莫倍觉羞惭,抬腿便跑。
摇蒲扇的老爷子啧啧:“现在的姑娘家,年纪再小,看见长得俊的也跟丢了魂儿似的。”
伊莫坐在老街的凉糕铺里,单手托腮,长吁一口气。脸颊终于不再热烘烘的,一半是一路奔过来吹了凉风的缘故。
广场方向依旧灯火辉煌,空气中隐约传来锣鼓声。消夏晚会仍在继续。
伊莫招呼老板娘端来一碗凉糕,摆在面前,一勺一勺送入口中。时不时望天出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老板娘看她这呆傻样也不催促,兀自掀帘走入后厨,一边忙着手下的活儿,一边紧盯着电视上正扭打成一团的小燕子和五阿哥。都是小镇上几辈子的熟人,自然知道她是要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外婆领她回家。
伊莫也早就打好算盘,到时候外婆问起为什么开溜,她就答热得受不住,看完您的老年版《游殿惊艳》就来凉糕铺子寻凉快了。
想来外婆承诺的,只要伊莫可劲儿捧场就买给她的那套漫画,还是能捞得着,毕竟人不要脸东西就能多骗点。
一想到这儿,脸又开始不争气地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