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望了一眼更漏,温声说道:“公主且安歇罢,臣去外间睡榻。”
太平抬手攥住他的衣袖:“薛绍。”
她低垂着头,声音几不可闻:“今夜留下来……好么?”
这一路上,虽然她和薛绍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却一直都是分房睡的。她几次想要留他,可每每看到薛绍那副恭谨且疏离的神情,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又轻声说道:“我、有些害怕。”
薛绍俯下.身来,抬手拂过她的长发,眼中满是温然的笑意:“臣就在外间,若是公主夜里碰上了什么危险,只需唤臣一声,臣即刻便能赶来。”
他声音略低了些,有着微微的沙哑:“所以,莫怕。”
太平又闭了一下眼睛,渐渐松开薛绍的衣袖,轻声说道:“好。”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起身收拾了一下案几,等太平安然睡下以后,替她吹熄了明烛,又替她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阖上房门,去外间安睡。
一夜好眠,却也是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拥着锦被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盥洗梳妆。今日她预备要见几个部曲,还有最先派来西域的那位工匠头领,万不能有丝毫懈怠。她盥洗完毕后,推开房门去用朝食,才发现薛绍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午间才会回来,让她莫要等他用饭。
太平猜测大约是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没有追问,用过朝食之后,外面的胡姬便过来叩门,说是有几位长安过来的客人想要找她。她猜测是自己的部曲和工匠,便随胡姬去了驿馆外头。
来者果然是她的部曲,还有事先叮嘱过的那位工匠头领。
她对胡姬说了一声有劳,等胡姬离去之后,便转头问自己的部曲:“事情办得如何?”
“回公主话。”一位部曲上前说道,“我等已将诸位匠作与译者送往碎叶城,并探听到了那位波斯王子的消息。波斯王子名俾路斯,身边跟着数百位波斯卫兵,还有一百来位护送他出碎叶的大唐将士。只是这几年碎叶以南战乱频繁,王子几次想要突围,均无功而返。”
太平微一皱眉,问道:“碎叶以南,是哪里?”
部曲答道:“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素来不足挂齿。只不过俾路斯王子和泥涅师王孙是波斯国唯一的苗裔,有人想要将他们斩草除根,所以派了好几路人前往暗杀。碎叶城是大唐新设的军镇,常人不敢造次。只是出了碎叶之后,大唐便鞭长莫及。”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现如今王子是在碎叶城中,还是去了吐火罗?”
部曲答道:“王子前日才从吐火罗返回碎叶,此时应当在碎叶城中休整。”
太平点头说道:“你们做得很好。”然后她又转头看向那位工匠头领,询问道:“可寻到了?”
“回公主话。”工匠头领拱手说道,“幸不辱命,已在孔雀河以北寻到了一些脂水的踪迹。只是前些日子,我带一些兄弟随您的部曲去碎叶时,途经盐泊,又在盐泊一带发现了大片的脂水。而且这些脂水,品质更高、也更易于炼制。”
太平重复道:“盐泊?”
工匠头领解释道:“盐泊地处天山以北、葱岭以东,距离碎叶城不远,那里的脂水多得漫出了沙地。当地的土人对我们说,这些脂水都是天神赐予他们的礼物,可以用来点灯、照明,用途颇多。”
太平又低低嗯了一声,道:“很是。”
在一开始,脂水的确是用来照明的。
只是这些脂水,经过简单的炼制之后,却不止能够用来照明,而是一件威力极大的武器。而这件武器,就是她行走西域的底气和杀手锏,之一。
脂水,也叫石油。在三四百年以后,会被宋人用来炼制一种猛火油,威力极其强大。
月前太平整理藏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几卷《梦溪笔谈》,里头这样一段记载: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甃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
这些石油,从魏晋时起,就被用作攻城的武器。只是在北宋年间,有人无意中发现了一种炼制的方法,可以将它炼成威力更为强大、烧更为迅猛、更加不容易熄灭的猛火油,才从此作为一种极厉害的武器,在宋军当中使用。
只是当时宋帝命人想尽了办法,又在汴梁周围修建了好些蓄油池,所炼制出来的猛火油也不多,只能作为最后的杀手锏来使用,却无法在军中大规模推广。究其原因,大概是当时河西以西的土地大片沦陷,宋军无法获得高品质石油的缘故。
但眼下,大唐却牢牢掌控着整个西域,触角直接延伸到了碎叶和盐泊。
而盐泊,在千余年之后,将会被赋予一个全新的名字,叫克拉玛依。
眼下太平是不清楚这些的,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清楚这些。她同自己的部曲们商议了一些事情之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给那位工匠头领,吩咐他带人试做。工匠头领接过之后,太平又冰凉地扫了他一眼,冷声说道:“这件事情务必保密。若是图纸泄露出去,当以泄露军情论处。”
大唐律例,泄露军情者斩。
工匠头领神色一凛,知道太平不是在看玩笑,又想到自己一身荣华、包括妻儿老小的性命皆握在太平公主手中,便郑重地立下誓言,说是绝不将此图外泄。
太平等他立过誓后,神色缓和了些,又说道:“既然盐泊一带的脂水成色更好,那你们便一齐去盐泊,一面炼制脂水,一面试验这样东西。我再给留你们两千金备用。若有多余,你们可自行取用。只是若有人心生贪念……”
工匠头领忙不迭又立了一个誓,赌咒说绝不敢贪墨。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回房——不,回到阁楼里取了几个箱子出来,又吩咐人搬出去,让工匠头领和部曲们一一带走。散出这些金银之后,她再一次发现,自己手头相当拮据。
还是要多置办些产业才行。
太平一面感慨,一面将部曲和工匠头领送出了龟兹。部曲们临走前,给她留下了一批炼制过的石油,说是给公主试用。这些石油色泽黝黑,气味刺鼻,让人一看就很不喜欢。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抵挡得住它的威力。
她在石油旁边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有一位驿馆的官员匆匆前来,说是有人在驿馆里等她。
太平回到驿馆时才发现,那人竟是多日不见的裴行俭。
裴行俭一见到太平,便对她说道:“昨日王都护不知轻重,言语中冒犯了公主,已被臣重重责罚。只是公主身份尊贵,又兼身娇体弱,万不能以身犯险。昨日之事,恳请公主只当是从未发生过,也万不能再生起以身做饵的念头。”
太平微怔,朝裴行俭身后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其他人。
裴行俭言道:“昨天夜里王都护特意找到臣,想要与臣谋划此事,已被臣斥责了一顿。现如今王都护正在营中留守,若是公主心下不忿,可亲自前往责罚。”
太平又是一怔,道:“我不会责罚王都护。这也是我的意思。”
裴行俭摇摇头,声音微沉了下来:“臣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劝公主打消这个念头。两军阵前岂容儿戏,公主一无军职在身,二无军令在手,若是贸然前往,臣亦难辞其咎。”
“我……”太平微一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