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四十一年金秋
萧宋明确规定中秋三日假,学府假前一日,学生便已心不在焉。早课结束,往常总爱跑阁的,今儿却都往斋围——就因为沈付情要在斋的碧水环亭的旷地上抚琴。
江楚在阁楼露台倚阑而观,楼下学子围坐无一高声言语,恐惊这琴韵意境。江楚阖着眼,脑子里是漫过空山的花草,风翩舞着枯蝶,牵起万千蒲公英渡过一川平江。
泛音、散音、按音在耳边回绕,仿佛天地裹挟着万物众生在脑海中颠倒,直至最后一音拖着韵尾绕梁不绝,底下雷掌轰鸣,这才把江楚炸开了眼,这才发现昭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他旁边。
他偷偷往她那边靠了靠,却还隔着段距离。昭卿抱着胳膊,懒散耷拉着的眼皮下,眸子往他那斜了斜,瞧见他这偷偷摸摸的样,不觉笑了笑,而后也往他那边挪了一步贴靠住他,任着江楚圈揽自己。
江楚扫了眼底下的人,没找着萧也韫,“你有见到也韫么,下堂就没见他了。”
“萧斋长在我们斋舍那边,跟邱暇起了些争执。”
如果说姑娘堆里非要挑一个“许言”出来,那非邱霞莫属。男里有许言,女里有邱暇,整个学府的嘴全被他俩人承包了。邱暇不张嘴,举止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也应该是有过教养的人;这嘴要是一开,怕是念过的都被她嘴嚼烂了,一点没往肚子里去。
“他怎么跑你们斋舍去了?还能跟邱暇起争执。”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他俩能起争执?”昭卿把头发捋到耳后去,“今早几个姑娘发热腹泻,斋舍的管事儿先生找不到人,就让萧斋长给她们送些药去。”
“(恍然)唔……我猜他被邱暇堵院门口了,又挨了她一阵唇枪舌剑。”
“我从萧斋长那接过的药,让他回去了,至于他去哪了。”昭卿轻轻摇着脑袋,突然一转话题,对着底下的沈付情扬扬下巴,“你喜欢吗?”
江楚对着昭卿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了直背,小心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琴音我喜欢……”
昭卿笑了下,“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琴我不会弹,但是会些别的,(扬扬下巴)想听么?”
江楚偏头见暖阳打在她鼻尖上,自己懒懒的转了个身,臂肘枕在栏杆上,看着昭卿用腰勾起整个上身,倦着双眼,嘴角噙笑。
他嘴上不说,脸上却写了个“想”字。昭卿转身下了阁楼,剩着江楚跟她从嘴里飘下的一句“等着”在这里干候着,候到了萧也韫。
“邱暇那边的事处理好了?”
“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
“可不是,专嗅你糗事!”
萧也韫气定神闲反攻道:“那也比你把人南姑娘摔湖里好。我就说你和水有缘,你还不信。”
“(无奈)她踩空了,我没拉住她,可不准胡说。再说了我刚来学府怎么掉湖里的,你没点数啊?”
“(笑)行,不说了。今下午有打算么?”
“还没——”
江楚话说一半,听下面一阵喧闹,扭过身俯望去,见是昭卿取了琵琶,在沈付情旁边的石凳上缓坐下,左腿翘在右腿上,露出一截倾斜相并的如雪玉腿,整个身子懒在斜抱的琵琶上。
她玉指一挑,琵琶声如十里酒香一样,让这周围的人第一次体会到了耳朵的醉熏感,宛如沉溺于华灯初上的温柔水乡。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萧也韫被日光刺得微微眯着眼,望着南昭卿削葱指在弦上拢捻,如玉珏相碰撞,又仿若云雨探访杳霭空山,“江楚,你上辈子修的什么福分?”
江楚有些愣神,没应萧也韫的话,神思全在眼中的佳人身上,玉颈与琵琶肚的优美弧线相映衬,“何人劚得一片木,三尺春冰五音足。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
他着呢喃的话语刚落,却听昭卿停了声,四指由内到外临弦琶音,待余韵在众人脑中消了尾巴,再起勾挑。沈付情在一旁听了昭卿三个音,便知道她要弹什么,十指在琴弦上与之共奏。
宛如翠鸟、游龙、垂莲、凌雪翩飞眼前。
江楚痴痴望着昭卿半阖半睁的眼眸:“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昭卿在下面抬眼望着露台上负手阖眸的江楚,随后把视线挪回琵琶上,突然一扫四弦。沈付情被她突转的这一手弄得僵住了手指,露台上的萧也韫跟黎江楚同样一皱眉,这扫出来的一音如同一把长剑撕裂了一切梦幻的美好。
昭卿圆弧着食指与拇指,在弦上不断摭分摭分,而后在弦上开始滚奏,像要直冲云霄一般,顶着每个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