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了眯眼,确定自己方才没听错,又偏头去细瞧东方既白面上的神情。
耳朵还红着呢,人又生得白,被日光一照,就成粉白色,说是面带桃花也不为过。
这赤裸裸的真诚不似作假,明月枝的脑海中倏地一声,飞过些不靠谱也不入流的东西,便将话直愣愣问出了口:“少主还有这种癖好吗?喜欢看别人生你的气?”
她看的那些话本上倒是有提过些怪癖,别说让人生他的气了,还有希望别人用鞭子抽他的呢,其余等等譬如送扇子给人撕,偷吃人口脂听起来都要正常许多。
“……”
这话说得东方既白喉间一哽,本来还要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仿佛被人用大板牙一嚼,横空截断,只有那么一小口囫囵咽下,剩下的全部落进了黄土堆里,沾了满满一面泥。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般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的脑回路过于直接,那她肯定会错过很多可以写进诗情画意里的时刻。
未免某人的想法向某个离谱的方向越奔越远,东方既白出声打断了那些糟糕至极的联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我生一点点气,这样就能少对自己生一点点气。”
这本身是一个多么质朴而美妙的表达,如果老头子能对阿蛮说出这样的话,阿蛮应该会夸赞他一句“很有化”。
但很可惜,某人的脑袋里大概并没有一根解风情的弦。
不想让自己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挚友真心刚表现出来就付之东流。
东方既白只好掰开揉碎了再说一遍:“先前是我情急,说的话并不全对。你刚出师门就遇上沈修水这样厉害的人物,再苛求你事事周全,这本就强人所难。我所言有缺,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东方既白十分正式官方地同明月枝表达了他的歉意。
如果不是她还在他的肩上,他简直要当场再与她抱个拳。
……
这厢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火急火燎赶路的小丫鬟突然停了下来。
明月枝抬眸,这里的景致远不及方才一路所见的那样富丽精致,与沈家仿佛是两个天地,但她还是一眼便瞧见了一处白墙黛瓦的庭院,盖因此处也仅有这么一处院子孤零零伫着。
这院子离他们不远,直线距离只有几十步,但这几十步的距离被人为开凿出来的一方活水池横空阻拦了。之所以说是方水池,是因为这水池的形状像条衣带,大摇大摆地摊在地上,四四方方。
两个丫鬟已顶着烈日走了许久路,眼巴巴看着这长度绵延五里开外,中间连条的浮桥都没有的活水池,大约终是累着了,四条伶仃细瘦的腿往旁边一歪,拣了块坐得住的石头相互倚着。
“佩兰姐姐,你每日从这样的地方进进出出,真的不累吗?”粉比甲抹着额上豆大的汗珠,苦着一张脸询问。
“我往日里都是撑船过来的,今早不知是哪个鬼头在我的船底砸了个洞,这才没法用。”说着她朝着一个方向指去,果真有艘小船系在岸边。
粉比甲沉默一会,也猜出了怎么回事。
“估计是哪个庶公子,昨日夫人考核,没有一个人合格,所有人都得了三板子。他们不敢在紫霄堂撒野,便来寻你们院的晦气了。”
明月枝趴在东方既白身上,竖起耳朵听着这两人的闲话。
说来说去,终于等到她们说起住在白云院里的“那位”,沈家的少夫人。
“咱们这位少夫人,瞧着便与咱们家不是一路人,从当年进门时,那么多金碧辉煌的院子不选,偏挑了个野草比人还高的白云院当住所便知道了,难怪不讨家主和夫人欢心。”
又讲起若不是她们公子嫌弃这院子过于清冷,着人辟了处活水池,继而又在池中央建了座八角亭,这会也不知道有没有鸟愿意到这里来拉屎。
话说到这份上,明月枝少不得再次抬头围观一下这曾经连鸟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长什么样。
其实挺不错的,虽还当不得雅致二字,但绝对算得上清幽之所。
池中遍植水芝溪客,粉白相间,熏风吹来,水波粼粼,花枝便随风倾倒。
说实话,明月枝想,如果她是叶前辈,相比于一路走来所见的各色足以亮瞎人眼的楼阁宇舍,她也更愿意住在这里。
倒不是沈家不好。
作为上阳城第一世家,沈家自在炬阳山起已逾五百年,传因先代夫人之言,尚金玉之饰,玉台金阶,银烛纱笼,处处彰显富丽堂皇。
连小径旁的游鱼都养在由白玉石所雕刻的妙龄女子手中,而那养鱼的水更是来自一尊用金石打造的方尊里,每日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倾泻着落花流水。
明月枝从前在上看过,说沈家富贵有如金尊泻琼浆,玉葱奉瑶汤。
凭依今日一路所见,方知此事果不作假,更别说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栋,罗绣成栊。
只是金玉之物太多了,反增浮华,倍感压抑。
好不容易有个清爽的地方洗洗眼,明月枝便多观了片刻,收回目光的时候,两个丫鬟正在仔细打量着左右。
一般到这个环节,肯定是要在背后说人的私密话了,估计还会夹杂一点对当事人来说不太中听的评价。
果然,那个年纪稍小些的粉比甲半捂着嘴对那位名叫佩兰开了口:“佩兰姐,我前几日在倒香灰的时候,悄悄听到夫人打算为公子甄选可心人了。下个月公子便要回来,你早些提点一下少夫人,叫她好有个准备。”
背后说权力顶层还没公开的计划,多少有点紧张,她攥了一根树枝随地划,末了又说回到这当事人身上,不禁犯起嘀咕:“你说少夫人入门也快十年了吧,公子每年至少会回家一次,每一回停留的时间也不算短。为什么咱们少夫人的肚子至今都未传出过动静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