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的睡眠质量远不如从前。昨夜从刑部回来,又是一夜未眠。
一大早,天还没有透亮,难得见到月亮和太阳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同时挂在天上。月亮已黯淡,太阳正在蓄力,四周的云像是沾了金粉。守夜的宫婢歪着打盹,宫人尚在洒扫,我实在睡不着,换上衣服,晃悠去了那一亩三分田。
月前早稻方收,现今晚稻已插。我最是怯热,唯有夏季清早觉得稍稍清爽些。
刘琛所犯三罪——包庇杀人、贪污渎职、行贿买官,按律当处以死刑。我记得皇祖母曾经修订过律法,增加了若干保护女子地位权利的条。若是能有赵家家仆证明刘珞珞长期受夫君暴打虐待,失手杀人是出于自我防卫,她是可以判无罪的,如此,刘琛也谈不上包庇。
没有背负人命,贪污的款项亦没有达到死刑的标准,买的官职不过是个小县官,或许念他在工部勤恳二十载,可功过相抵,罢黜官职,遣返回老家。
思及此处,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可心里还是没底,习惯性地想把萧珉叫来,仿佛所有事情,只要他肯定,就没有大问题。
我还是很依赖他。
唉……我按耐下了心头的一丝喜悦,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犹豫再三,叫人把杜老给请进宫来。
杜老是皇祖母时期的名相,名满天下,是南卫举国敬仰的人物。唐辙唐大人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两位兄长和萧珉也是自小被送去杜府受教。原本他早已隐居京郊别苑,因为我这个不靠谱的东西上位了,父皇特意把他老人家返聘回来。
萧珉官拜丞相,杜老虽被请回掌中令,实则已不大管事。大家都对萧珉非常放心,但考虑到他年纪轻,还需杜老这般德高望重者镇一镇场子。
杜老已是古稀之年。说真的,我极怕惊动他老人家。当初皇考让我跟哥哥们一同去杜老那听课,本意是给我找点事情做,打打酱油,顺带衬托他们;杜老见我野性难驯、天资愚钝,也不大管我,对我比较宽松,可他对两位兄长还有萧珉,那可是相当严厉,骂起来连皇考的面子都不给。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怕在心里。
杜老与发妻曾育有一女,奈何早夭,自那以后杜老夫人一病不起。夫人去后,杜老不曾再娶,膝下也无子嗣。关于这其中的原因,坊间有许多传闻,主要两个版本,一是杜老与夫人鹣鲽情深,不愿续弦;二是杜老为保我刘氏江山安稳,彻除杜家子孙弄权的隐患,全了自己一颗忠义之心。
我曾向皇祖母求证这两个原因孰真孰假,祖母垂眸浅笑:“皆有吧。堇相为我刘氏牺牲良多,你和兄长们要把他当自己的长辈尊敬。”
皇祖母早已去世,几年后,我看了一野史话本,竟有一段写的是宣德女帝和杜相的年少爱情。当然,写得比较隐晦,心思细腻而多愁善感的我还是看出来了。
回想那时皇祖母的神情,我觉得这野史也有三分可信。
当年萧珉是我们几个里面被杜老骂得最凶的,却也是和杜老最亲近的。想来,越严厉越是寄予厚望。
萧珉父母早亡,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姨祖父晋郡王,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我甚至没有机会见过这位姨祖父。他和杜老,正好凑成一对祖孙。
我就不同了,我心里挺怕杜老的。当年两位兄长挨骂,我十分庆幸,还好自己不需要承担什么国家社稷的重任,否则也得天天挨骂。登基之后,幸有萧珉挡在前头,没出什么岔子,杜老没什么机会骂我……也可能是懒得骂了……
现在,碍于我君主的颜面,我是不能主动跟萧珉求和的,只能求教杜老。
没成想,湾湾前去通传,没走两步就回来了,笑嘻嘻地说:“杜大人跟陛下心有灵犀,奴婢刚出了殿门,便有内侍禀报大人已到了宫门口。”
我心里一惊,杜老这是特特进宫来骂我了吗?
我踉跄着起身,像一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靠在湾湾身上,瘫软着前行:“扶孤去房。”
在去的路上,孤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刚把杜老的爱徒贬了官,不是小贬哦,是从丞相贬到了乐府令……
好了,我准备接受审判了。
小史官应该会这样记录:
成运五年七月初一,中令杜堇相觐见,与陛下商讨刘琛一案。
杜:老臣见过陛下。
君:爱卿来得正是时候,快平身,赐座。
杜:对刘琛一案,陛下有何打算?
君:刘琛孙女刘珞珞失手杀人属正当防卫,当判无罪。
杜: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