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九觉得自己是死了。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子轻得像是浮在半空。喉间的剧痛也随着逐渐涣散的意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美的如释重负感。
前方突然亮起一束光,温暖又耀眼。但九摸索着,一步步蹭过去。
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戚戚哀哀的哭声。
但九眼皮一跳,惶惑睁眼。
两个小孩站在床前,一边抽泣着一边拿手背抹眼泪。
妇人拉着她的手,哭得眼泡通红:“我的香儿啊,你怎么这般地想不开……你还年轻,活着就有奔头,何必要去听那嚼舌根的话?你要是有个万一,娘也不想活了啊……”
四肢都麻得没有知觉了,使得脖子那里的痛意更加明显。稍一牵扯,疼得像是拿刀在剜肉。
“娘你看,二姐醒了!”小姑娘惊喜道。但九记得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道却不小,被她那么一拽,自个儿差点当场就交代了。
几张人脸刷地挤进视线里。人声嗡嗡响作一团,震得耳膜都隐隐发疼。听到妇人语气急切问她感受如何,但九艰难翕动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水”字。然而这一声回答很快被淹没在喜极而泣的哭声里。
但九翻个白眼,再度晕了过去。
她总算是没死成,脖子那里青紫色的瘀痕开始慢慢消肿。大雨连绵了好些天,她躺在稍一动作就会咯吱直响的木床上,听雨滴落在盆子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离尤他们在没有知会她一声的情况下,直接把她送到了某人的梦境中。
进来得太仓促,她琢磨着怎么弄到些有用的信息。这些天有许多人在她跟前来来回回,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差点弄死她的小姑娘。当然小姑娘是不知道的。她捧着碗小心翼翼吹凉了,再挖了满满一勺子地瓜粥放到但九嘴边:“二姐,你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小姑娘长得挺俊,就是脸色发黄,显然是长久营养不良的缘故。整个家里属她和但九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后来但九能说话了,就拉着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她不知道的前事就慢慢地变清楚了。
她现在的这个身份叫做莫香,今年十八岁。因为长得不错,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从十三岁开始,村里的媒人就频繁往莫家跑。就连邻村眼高于顶的徐举人也托人来说亲事。
徐举人名唤徐怀,早些年一心扑在学问上,耽误了娶亲生子。好容易考上举人,年纪已经二十好几。
徐怀家早先的境况并不好。他父亲是个不得志的教先生,随着年岁增长脾气越发古怪,经常无端打骂妻子。在徐怀十岁这年,喝醉酒失足跌落山谷死了。此后徐怀娘苦苦支撑着这个家,直到徐怀考上举人,附近的乡绅富户都来攀交,日子才好过起来。
现在徐家家境殷实,徐怀有了举人的功名,最不济也能做个小官,何况人家志向高远,还打算进京赶考呢。所以即便徐怀的年纪相对来说比较大,临近几个村里但凡有女儿的人家,依然眼巴巴盼着他来做自家女婿。
谁也没想到,这好事最后落到了莫香身上。
村里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都觉得这是门不太般配的亲事。莫家穷得叮铃哐当响,一家六口人全指着那一亩半的薄地过活。大儿子莫旺快二十了,也没讨到个媳妇。那莫香虽相貌性格都不错,却也不是最出挑的,镇上比她更好看更手巧的,也不是没有。
也不知道这徐举人怎的就看上她了。
莫家自然是愿意的。在村里人或祝福或嫉妒的目光下,过了十五岁的莫香穿着徐家送来的簇新嫁衣,坐进来接新嫁娘的小轿。唢呐声婉转悠扬,莫香独坐在骄子里,有些紧张,有些憧憬。
徐怀和莫香婚后的生活还是挺美满的,至少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这样。莫家攀了徐家这样一门好亲事,终于得了村里人的另眼相看,莫旺的亲事也有了着落。莫香出嫁的同年底,莫家老俩口勒紧了裤腰带,给儿子操办了场像样的婚事。
一晃三年过去了,莫旺的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莫家老俩口很是欢喜,转瞬想到莫香,又忍不住长吁短叹。莫香出嫁三年,至今没给徐家添个一子半女。亲家母已经多多少少在人前流露出对莫香的不满。
在这里,女人最大的职责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何况徐家本来就人丁单薄。渐渐地闲言碎语就多了起来。自然没人会说徐怀如何如何,矛头都是一直对准莫香和莫家的。本来就有不少人眼红嫉妒的,现下更是什么难听就拣什么说。莫旺年轻气血盛,好几次差点操家伙跟人打起来。
好在徐怀始终没说什么。所以亲家母也就只能在人前抱怨两句,什么休妻或者再娶的,也只能想想罢了。这样又过了段时间,徐怀便收拾包裹上京去了。
一走就是好几月。婆媳俩在家苦等,等得最是忐忑不安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着青色短打的年轻人,只说是徐进士派他来接徐家老夫人的,还拿了徐怀亲手写的家出来。她婆婆一听儿子高中,自然欢喜,随意收拾了两样东西,便要随年轻人去。
莫香站在一旁攥着衣角,好容易才鼓足勇气,轻声问道:“那我呢?相公可说要我一同去?”
那年轻人打量她一番,语调有些意味不明:“徐家娘子且在家等着,徐进士自然会将你妥当安置的。”
他话里有话,莫香并不是很懂。她眼巴巴瞅着婆婆坐上马车,眼眶不禁有些红。她婆婆心里高兴,破天荒地出言安慰她两句,又交待她看好家,便由马车载着,迅速驶离了村口。
莫香留在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敢回娘家,只怕错过报信的。这样又等了两月有余,那天她在里屋坐着纳鞋底,便听到有人在外头唤她。她急匆匆出门去看,报信的仍是青衣短打的小厮打扮,却跟上次不是同一个人。
小厮将一封信和一包银子交给她。莫香嗫嚅了半晌,红着脸道:“我,我不认识字。”
“不识字也不打紧。”小厮将信和银两放到桌上,“反正只是封休。”
休二字进到耳朵里,莫香只觉晴天打了霹雳,摇摇晃晃地便站不住。小厮看她可怜,伸手搀了她一把:“小娘子需明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徐进士已经迎娶部员外郎的嫡女,将家安在京城,不打算回来了。他将这屋子和银两都留给你,保你一时无忧,也算是有情义了。”
女子神色恍惚,唯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掉下来。小厮叹了一声,不再劝,请了声辞就离开了。
莫家爹娘早听说驾着马车的青衣小厮进了村子,忙归整了些玉米地瓜,又绑了家里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只等着女儿来跟他们告别,让她顺路带上。想到以后和女儿相隔千里,老俩口不由心酸,对坐垂泪许久。
日头偏了西,女儿终于来了。瞧那步子,却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老俩口慌忙迎上去,莫香倒在娘亲的怀中,呜咽两声,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莫香被休的消息传开来。意料之外的,这次倒没人说什么难听的,还多了些上门安慰的。
从前人人欣羡的女子,瞬时间跌入最惨的境地。被进士郎休了的人,还有谁敢娶?莫香今生,怕是也就如此了。平日里最是眼红的人想通了这点,心气立马平顺许多,还起了兴致去莫家装回好人。
……
线索理到这里,但九却有些不懂了。没什么外人来说三道四,又有父母护着,莫香为什么会起了寻死的念头?
但是听莫母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人在莫香跟前说了什么。
小姑娘看但九吃完一碗粥,默默咽了口口水,扬起笑脸道:“等天大晴了,我就扶二姐出去晒晒太阳。”但九点头,伸手摸她的脑袋。小姑娘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眼眶就红了:“二姐以后可不能再想不开!你也知道大嫂是什么性子,和她较真,气坏的可就只有你自己啊!”
“那天看她进了你屋子,我就躲在帘子后头听。说真的二姐,听了她那些话,我都气得脑壳疼!”小姑娘攥紧拳头,很是气愤。
但九竖起耳朵。
这个大嫂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以泼辣性烈闻名村里。加之她爹是杀猪的,一身的横肉和戾气,寻常人家越发不敢来结亲。到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村里数一数二穷的莫家大儿子。
莫家大嫂曾经也和村里的众多少女一样,期盼着那个面相清隽的徐举人能对自己另眼相待。然而不久后,徐莫两家结亲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她握紧手,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婚后的生活平乏无味。直到得知莫香被休,莫家大嫂精神大振,兴冲冲赶来寻小姑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