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方才反应过来:“他们是不是还记得你?”
慕容翰苦笑,说也许吧:“我当年就是在这把你娘带走的。”
高句丽的老国王死了。当年慕容翰拐跑他唯一的女儿,刚好被他撞见。饶是这些年南北征战无数,那夜冰冷剑锋划过脖颈的感觉仍清晰入骨。最后,大概是不愿看到女儿和亲去别国受苦,还是收了守卫,打开宫门,放他二人离开。那时慕容翰郑重其事向老国王磕头,未来他一定会回来报恩。遇到任何困难,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相助。
大雪封境,高句丽人找不到东西吃,不得不侵犯大燕边关。慕容翰站在熟悉的城墙下,想起燕王给自己的命令,半是迷茫半是询问道:“燕军杀生如此多,后世史会如何写呢?”
这对年仅十三岁的慕容垂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这个简单,我们不要让高句丽留下史就好了!”
意思是不仅杀光人,还要毁掉所有的,毁掉所有他们传承的东西。
此番要是不使高句丽元气大伤,留他们始终是隐患。国家大事绝非儿女情长可比。大燕一路走来血迹斑斑,逐鹿中原正当头,辽东后方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于是慕容翰点头:“全部杀光。屠城。”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挖了高句丽历代国王的祖坟,将其棺材尸首装车,充作战利品之一。
……
回去的路上,遭到一股高句丽流民的侵袭。尽是一些家园被毁,亲人被杀,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燕军对付这些人得心应手。唯一的问题是慕容翰莫名被一无名小卒吸引目光,一路狂追其几十里,恰巧遇到山石崩塌,他也不避,着魔似的去掐那小卒的脖子。
“你是不是疯了!”两人在悬崖边纠缠,被一块崩裂的山石一齐砸下。慕容恪拍马追来,急火攻心,第一反应就是随他一道跳下去。
慕容翰被砸得吐血三升,挂在树上。慕容恪感觉自己也摔伤了脑袋,一边干呕一边把他救下来。两个人躺在悬崖下奄奄一息等死,慕容恪终于骂出平生第一句脏话:
“你他妈真是脑子坏了!”
*
从高句丽被捞回来后,慕容翰的伤迟迟不好。燕王对此相当关心:“还能不能活?”
医官擦擦汗:“倒不至死,但也难好。”好一个说了等于没说。
慕容恪挑一天艳阳高照的日子,带上全家去他府邸转转。夫人带孩子在花园游玩,他直奔他卧房。
慕容翰整个人都很苍白,看来当真是伤得很重,一时半会还好不了。慕容恪让随从全部离开,关上房门,亲自端过案上药碗,打算喂他。
慕容翰鸡皮疙瘩掉一地,活像见鬼似的,急忙往榻里面躲了躲:“别这样,我以为是燕王赐我毒酒命我自戕了。”
“……”慕容恪只得放下药碗,坐在他榻边,双手交叉在膝上,看着他:“你怎么样了?”
他说应该还能再活两天。接着,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碎了吧唧的玉佩,拉过他一只手,放到他手心里。
“兰非晚的东西。我认出来了。”
“……”慕容恪愣了许久。
他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绝口不谈她的名字。好像只要在他面前提了一次,他就会控制不住开始发疯。明明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么冷静,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
“这是她在上巳节那日刻的。刻的时候,我就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起你的很多事情。”慕容翰道。
“……”慕容恪几乎一下脱了力,捏着玉佩,整个人摔到地上。
他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她了。
“我说她刻得很丑。她说就这样吧。还说等你之后喜欢上她,一定像宝贝一样时刻带在身上。”
“……”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他以为自己都忘记她了,可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他立马想起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天啊……为什么要在他最爱她的时候把她带走?让他往后余生要怎么忘了她?!
他盯着手里的玉佩,看到双目泣血。那上面的字的确不好看,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异常乏善可陈,简直如三岁孩童的手笔。
他伸手摸了下那个“却”字,上面一定还有她的体温留下。可是冰冰凉凉,他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刻得这么不好看的字?!
他穿着华服锦衣。每回出行,都会规模不凡的亲卫随从相伴。虽然还没有打到邺城,但也有了比过去好很多的府邸。他没有夸口,他真的在一点点完成当时的承诺,当时的期盼,当时的抱负。甚至、甚至还有了两个孩子。与她预想的一样,一个稳重懂事,一个到处闯祸。可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和她?
他始终没办法原谅自己。他此生此世无法释怀。他想起月色之下少女大大咧咧坐上阑干,扭头说知道吗你模样很好,然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认认真真给一身血污的自己上药包扎。月光照在她身上,那么惊艳那么美,可她受伤时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有办法体面为她上一次药,包扎一次伤口。
他想起自己高热不退时她的怀抱。想起她的担忧她的关切。想起在自己喝酒喝到理智全失时,她陪自己一起坐倒在小树下聊天,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得更好。想起她落水时的故作坚强。想起她叫玄恭哥哥时调皮的语气。想起第一次牵手时自己的慌乱她的暗喜——她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其实自己什么都知道。
可接下来,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美好的体验了。
为什么她陪自己吃了所有的苦,却一点点甜都没有尝到?
心里破了个洞,北风呼啸而过。外面是随从和妻儿,他甚至不能哭出声被人听见。绝望地跪倒在地,一手捂口鼻,一手捏玉佩,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她死后他第一次为她哭。他知道自己早晚要为她痛哭痛苦、痛断肝肠,只是没有想到,起因会是一块刻得丑丑的玉佩。
她就是这样的姑娘,无论做什么,都在出乎他意料。
他如何能护住她呢?
一只落单的孤鸟,在苍穹中迷茫转了无数圈。直到跌入冰湖、四肢百骸俱废,也没能从喉中吐出一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