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知道就可以。”她感受着他高得不大正常的体温,承诺道:“无论你是什么,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始终在你身边,始终会第一眼把你认出来。阿却,信我。”
“我、我……”
慕容恪话还没说完,冷不丁被一小队闯入帐中的黑衣人打断。兰非晚与他齐齐一僵。接着,为首一人叫了声四殿下,朝二人跪下:
“燕王殿下让卑职带您回去。”
……
此是深夜,尽管已经足够小心,还是被人发觉。一行人沿月色狂奔,奔至某山林深处,慕容恪实在支撑不住,迷迷糊糊摔下马来。石闵亲率的追兵近在咫尺。
“这样不行,我们分头走!”来自燕国的鲜卑骑士焦急,“不然一个都走不了!”
慕容恪早已伤重得不知东南西北,闻言只是推他:“你带晚晚先走……”
“不行!四殿下你才是……”
“走啊!”他翻身吐了口血,低低喝道:“我没事……没事的……”
接着,他又连滚带爬扑上去抓兰非晚的手。他看见她还是害怕,碰到她还是会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躲开。但还是尽力触到她:“赶紧回燕国,在燕国等我。等我回来娶你,一定!”
“我知道,我等你。我……”她来不及说完,就被其中一个鲜卑人带走。时间紧迫,根本没有时间婆婆妈妈。
马蹄溅起碎月,眼前的泪水是朦胧的苍穹。
慕容恪迷迷糊糊,见兰非晚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视线尽头,以为她一定能安全回到燕国,终于可以放心地闭眼失去意识,静静等待死亡来临。任由身边随从唤千万次不回答。
……
只可惜兰非晚并没有如他所愿,被一路安全带回燕国。从始至终,那些人接到的命令只有——安全带四殿下一个人回来。
慕容皝认为,兰非晚作为未来的世子妃,在赵国这一年,失德失贞已是人尽皆知。若活着回去,会让整个慕容氏成为笑柄。让她不明不白死在赵国人手中,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兰非晚被带上的其实是一条绝路。
她被困在悬崖边缘,石闵带人步步紧逼。身边的鲜卑人低头不语良久,最终憋出来一句:“……抱歉。”
兰非晚愣了愣,问:“他们眼下全来追我们,阿却是不是可以安全脱身?”
他说是这样的。
于是她松了口气:“这样也行。这样最好了。该是我对你抱歉,要你陪我一起死。”
他说无妨,为了燕王殿下,心甘情愿。
石闵抽刀靠近。身边的鲜卑人先一步自刎明志,鲜血溅了她一身。
“你想要什么死法?”他还是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冷冽。
她异常平静:“都可以。看大人方便。”
石闵想了想,把腰间那只沾了千凝雪蛊毒的匕首丢给她。
千凝雪蛊毒在短时间内可以麻痹身体创口发出的剧痛。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可恶可恨的燕国细作留一分余地。他本来就应该把她万箭穿心,凌迟处死的。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让她无故受了一场剧痛,现在还她最后一场好梦。
兰非晚毫不知情,捡起匕首。
看她举刀的那刻,石闵仍有点不解。或许还有丝丝缕缕其他说不清道不明感觉,但都在转瞬间,被习惯性地掠过。
他只知道,她是慕容恪喜欢的人。
慕容恪是个祸害,绝不能留。杀了她之后,自己还要把他找出来,再杀掉,如此方可保赵国无忧。
事实上,自刎并没有很痛,兰非晚甚至惊叹那把匕首的温柔。暗红色的鲜血大股大股从颈间涌出来。曾经慕容恪在拥抱她时,最喜欢半示弱半温柔地把脑袋埋在那里。她还记得他长而浓密的睫毛扫过脖颈的感觉,也记得他呼吸时带出的温度。虽然她要死了,但他还活着,简直再好不过了。
在将来,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后,或许是下一个瞬间,她心爱的少年会出人头地,功成名就,再也不是那个做什么都要看人脸色,只有送死时才能被推出去的庶子,也再不是那个在敌国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死亡屠刀随时随地都架在脖子上的人质。人生浩瀚不见尽头,他会带无数鲜卑儿郎饮马疆场,攻灭羯赵,与他最亲爱的二哥站在一起,至此燕国上下,北疆上下,皆以他与慕容俊独尊。在他足够强势的时候,再娶一个姑娘,轻而易举给她优渥的生活,独一无二的特权,他会和她生一些孩子。他会名垂千古,彪炳史册,千秋万代记得他卑微的过去与耀眼的将来。战绩功业,古往今来,无人可敌。这次之后,往后他的人生是一条坦途。过去那些苦日子,不会有、再不会有。
而自己,大概只是他破茧成蝶路上那只裹着他的小小蚕蛹,当他捱过漫长黑夜,生出翅膀,也就不再需要蚕蛹了。
他会去找另一只蝴蝶。或者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另一只蚕蛹破茧。
总会有另一个女子牵起他的手,看他泛红的脸颊与耳垂,打趣他怎么如此不禁逗。他会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暗自把那只手握得更紧。
这样……很好。
孤月映残血,少女的身影在悬崖边摇晃两下,翻飞的衣袂真如一只脆弱的蝶,带着它的主人,跌落尽无边月色中。
只是她没能飞起来。
她摔下悬崖时已经死了。衣袖中掉出一块玉佩,下面挂着的流苏被崖边树枝勾住,上面写着一个不怎么好看,字迹虽工整但乏善可陈的“却”字。
那是少女的亲笔,是她说不出口的笨拙心意。
玉佩没随她一起掉下去,被石闵身边的某个亲兵捡到,本着回去卖掉换点酒喝的想法,悄悄放进盔甲内袋,没有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