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丝绸锦被簇簇的龙榻上,慕容俊形如枯槁,白皙的脸上浮着一层死灰。他虽然对外伤外的医理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慕容俊要死了,救不回来的那种。
大燕各地都在叛乱,都在因慕容俊一念兴起的穷兵黩武妻离子散,现在的结局,或许不算太差。
慕容恪纳闷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大逆不道。见人死了,第一反应也是权衡利弊。
不过他二哥也是如此。一定如此。没有人能天真到死。万千宠爱金生玉生的五弟也不可以。
慕容恪对病入膏肓的君王行了礼,又顺从地跪在他的榻边。他想起高祖皇帝在世时,非常看重这个嫡长孙。那时的二哥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出行都是最高规格。他转头瞥自己一眼,自己都觉得会折辱了他的身份。
后面高祖皇帝薨逝,先帝的厌恶不加掩饰。他跪在世道上一次次破碎,自己就从他的四弟变成四哥。
慕容恪淡淡想,终于到这一天了。自己所有的血亲,最后一个,也要离开自己了。
慕容俊应当没有力气寒暄了。他干枯的黄褐色眼睛在慕容恪身上来回打转,问:“你想做皇帝吗?”
“……”来的路上,慕容恪预想自己是要受遗诏,把二哥想做的事贯彻身后。或是清理朝堂格局,给侄儿开辟一条康庄大道。至于自己,是做功成后的枯骨,还是卸完磨杀的驴,倒是次要的。
慕容俊莫名其妙的一问,把他问愣了。
“你知道,朕从不屑对你隐瞒。”慕容俊偏头去咳嗽几声,声音虚弱纤细,却傲如西域皎洁的夜明珠。他跟他老子一样,谁也看不上,觉得自己雄才大略无人可比,连死前还要闹出风浪的习惯都如出一辙。“大燕百万军,尽在你手,朕根本不需要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试探你。”
确实是这样。慕容恪默然。如果自己对皇位真的有心,大可在此时虚头巴脑表些忠心,待他死后,兵权一亮,小侄儿不想退位也不得不退。
“你若是想……朕给你法统和名正言顺。朕那些年幼的儿子……朕会安排他们回辽东故土,终生不入中原……”慕容俊抓着慕容恪的手,他的手跟死人一样冰凉。
“玄恭,这不过是……不过是一次商讨。就像是……狗东西死前问兰阙想要什么一样。只要你要,朕就给你。”烛火莹莹,慕容俊另一只手翻出一卷明黄诏。上面写了字,诚然如此。只要他要,他就给。
因为献怀死了,牵引着他所有对未来和过去的美好都没了。他既不能比慕容皝做得更好,也看不到乱世中幼主继位的未来。慕容恪拿过诏,深叹一口气:
“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过去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世子殿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慕容俊进气多出气少,在世上唯一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身边,说不知道:“朕快死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皇上寿比南山福寿无量的套话,又虚伪又假。慕容俊瞪着眼睛,喃喃自语:“你说帝王家有真情吗?”
慕容皝说没有。所以他杀姻亲杀发妻杀兄弟杀功臣,一切影响他或者可能影响他坐稳王位的人通通杀个干净。包括儿子,必要时都可以杀。
可慕容俊不信。虽然献怀的死让他输了一次,但他依旧坚信可以在慕容恪身上赢回来。
慕容皝没有的东西,他终其一生都要证明给他看。当然是有的,只是慕容皝冷漠自私阴险歹毒,所以不配。
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那便是他慕容俊是皇帝,比他老子厉害百倍千倍。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说有,就是有。
慕容恪抓紧慕容俊无余温的手,说有的。“愿随二哥下至碧落黄泉,至死无悔。”
说完,他起身,撕碎诏,一片一片放在火上,烧了个干干净净。余烬的焦味有些令人难以忍受。慕容俊忍住咳嗽,叫了现太子的名字:“若景茂非明君,你今日所为,不怕成为大燕罪人吗?”
慕容恪想了想,在阴影中转过身来,回:“那就让臣百箭穿心、万劫不复。”
“……”
“臣会照顾好太子殿下。只要臣活一日,大燕河山便一日不会动摇。臣会尽力,让太子殿下成为万世称颂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