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开始商讨进城的对策。老丈家中一根蜡烛也不剩了,三人便靠在有月光漏进来的窗边,看对方的身形都是模糊的。阿忍和曹沛沛在使劲儿捶腰捶腿,他们从未这样疯狂地赶过路——红豆一直催再快一点——几天下来已是浑身酸痛。
“要我说,”红豆急切道,“叛军不是会抓人送去洛阳吗?那个时候就会开城门,然后我和曹沛沛跟在你左右......”
曹沛沛嗤之以鼻,“靠我们两个,挡住守门的士兵?”
红豆不说话了。她心急如焚,但也自知理亏,人家好不容易才出城避难,自己理由也说不清就要人家回去。阿忍牵过她的手,“妹妹,这件事你是必须要做对吗?”
“无论代价。”
“其实有一个可行的办法。但说到底是我的事情,让你冒风险实在不应该。”
“怎么就是你的事情?是我家郎君的嘱托。赵娘子,你有什么办法就说,我的命不值钱的,当年郎君用五贯钱就买下来了,若出了什么差错你给他五贯钱就行。”她仰起脸,少女的五官挤在一起稍显局促,还没有长开。“把你送进城才是最要紧的。”
“若果真如此......他们每抓到一百名女子就会绑在一起送出城,你到时候先躲在城门旁,然后往外跑,假装是从队伍里逃脱的女子,引开士兵。而被抓来的女子四处逃窜,我这时候混进城。我们提前把一匹马藏在附近,你只需要跑过去,然后骑马一路往西。”
“哎,这个办法靠谱!我那样突兀地逃脱,士兵的第一反应肯定是都来追我,你很容易就进城了!”
“你想清楚呀,他们都来抓你,你可就——”
“我想得很清楚。”她因恐惧和兴奋而微微颤栗的瞳仁里倒映着阿忍蹙眉的表情,“郎君收养我,待我就像亲祖父一样,我万死不足以报答,何况能不能被抓到还说不准呢,我跑步很快。再说了赵娘子,你愿意为我家郎君回来,红豆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她甩开阿忍的手就要给她磕头,没甩开,却被抱住了。
她感到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身上很脏,而赵娘子好香好干净好漂亮。
“红豆妹妹,你很勇敢哦,我会告诉王给事的。等此事结束,我们就往西边去找你。”
“赵娘子,”她小声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像菩萨呀?”
阿忍笑着地摇摇头。老丈给了他们一个熟过头的苹果,她洗了切成两半分给两人,然后催促他们快休息。出于某种自己也不愿探究的心理,曹沛沛刚才一直没参与讨论,等红豆到隔壁睡觉去了才问:“我到时候做什么?”
路上阿忍已经谢过他好多次,陪伴到这里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后面无论如何都不必再跟了;更何况她又要混进女子中,曹沛沛过去会被士兵迅速发现,不仅自身难保,还容易暴露她的位置。劝说过许多遍,可他就是不听,阿忍也着实累了,重复了一遍叫他去找曹丰年便离开。
可是这算什么事呢,他没起到任何作用,在她真正面临危险的时候离开?曹沛沛抓心挠肝地睡不着,他反复揣摩阿忍的语气,怀疑她是不信任自己。倘若伽衡在这里,他是绝不会走的。
他现在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一个曹沛沛。
翌日阿忍早上便在附近观察地形以及叛军是怎样押人出城的,人们的手被一根粗麻绳绑成一串,她便也给红豆准备了一截麻绳。马也放在一棵近而隐蔽的树下了。只是曹沛沛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她又说了几遍,只好由着他。当晚的月亮不怎么明亮,三人趴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城门挪动,最终停在了一小排灌木后。
红豆穿着那件伽衡买给她的齐胸裙,双手攥着麻绳。
昨日红豆便担忧说,他们抓的都是漂亮女子,自己一根又黄又瘦的豆芽菜跑过去会不会显得很假?阿忍觉得也是,为她洗了脸、梳了个高高的堕马髻,再套上拆掉绒毛内衬的深红裙子,远远看起来便是那回事儿了,自己则换上一件普通淡绿衫。红豆见阿忍包裹里的其他衣服都造型朴素、颜色淡雅,忍不住问道:“这件是不是别人送你的啊?”
“是啊。”阿忍答道,“送给你。”
总之红豆就是稀里糊涂地穿上了,阿忍的气息此刻萦绕在她周围,觉得很满足。纵使郎君对她好,她也没穿过如此漂亮昂贵的裙子,因为这种裙子不是祖父给孙女买的,而是男子给心上人买的。红豆一眼便看出来了,但她没明说,怕阿忍被勾起回忆又舍不得给她了。
王维在腥风血雨的昔日帝都里焦灼地等待,他们趴在湿热的泥土上盯着城门,远方那个送裙子的男子刚刚听闻长安沦陷的消息,群鸦喑哑,守城士兵铁架森森,月亮黯淡的像要熄灭,红豆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一些心事:以后有没有男子也给我送这样漂亮的裙子?
大门开了,阿忍屏住呼吸,果然与她观察到的一样,这个时辰出来的是女人。这样看来红豆甚至穿得太体面了,被绑在一起的女人都发钗歪斜、衣衫不整,显然是经过激烈挣扎的,一边走一边抽泣。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子夜歌,表情从容,昂着自己长而优美的脖子。
半年前阿忍遥遥见她,环珮珰然,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无数世家公子拥挤在大象旁,奋力将金银珠宝掷到她脚底;今日再见她,粗布衣裳上尽是泥印,几个叛军士兵怪笑着拿剑鞘打她大腿。而子夜歌的神情毫无变化,她仰着古典而淡雅的小脸,在这悲哀荒诞的场面下美的惊心动魄。
盛世女人值千金,乱世女人一斗米。
曹沛沛扭头,看见红豆眼中有泪,他不知道她为何流泪,一时有些担心红豆临阵变卦。然而下一秒红豆就箭一样冲了出去,放声尖叫,对她来说稍显宽大的裙子在身后鱼尾般飘飞。几个士兵迅速朝她追去,队伍里的女人因为互相连接拉拽着,跑也跑不开,本是直线形的队伍迅速扭曲成了一团,尖叫与哭喊不绝于耳。
他感觉浑身的血已经结成冰,他又去看阿忍,阿忍一刻也没犹豫就站起来跑了。
阿忍跑起来很快,周围的女子推推搡搡、包围在一起,寥寥几个士兵即使拔出剑来也暂时够不到中间,只是红豆极具穿透力的惨叫声始终直击她的心脏。她俯着身子钻过去,进了城门,然而门内还有士兵!离最近的一只手就抓到了她的胳膊,突然一把小刀砍过来,士兵吃痛松开手。
她在泪眼中回望,看见曹沛沛同样惊恐的泪眼。
几个士兵都过来了,阿忍眨眼间就又钻进女人堆中,他一咬牙朝反方向跑去。士兵认不出阿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一个乱窜的男人身上。他宛如梦游刚醒,丢开刀子,撒腿就开始狂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小刀丢了,他现在好像不会思考了。
他跑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地上都是新鲜的尸体和血水,身后的脚步声如蛇一般紧紧咬着他,并随着巷子越来越狭窄而回声缭绕。“别追我了!”他崩溃道,“我没有钱!我不是什么人物!追我干什么啊!”他在一个尸体上绊了一跤,顺着下坡路滚了下去,爬起来又继续跑。不知道这样追逐了多久,身后只有一个人仍执着地跟着。
对方拔出剑,猛地扑倒他,他在恐惧下一阵拳打脚踢,居然把剑踢飞了,然而脸上挨了结结实实一拳,鼻血顿时涌出来。他反身想爬起来,就感到冰凉的金属刺进了自己的肩膀。
“别抓我了!右边那条巷子里有个姑娘......你去抓她呀!她也是外面跑进来的!你抓她呀!”他一边大吼着,一边夺过剑,朝对方胸前狠狠砍去。月光在剑身上反射,照亮了对方同样恐惧的脸,是个胡须很长的汉人。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跑,然而汉人还是不罢休,再次从背后撞过来。
曹沛沛完全崩溃了,他不懂得他们两个小人物为什么要在大人物看不到的地方,这么卖力地互相残杀。他被撞倒,嘴里仍喊着乱七八糟地话,汉人趴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胸口漫出来的血把他脸糊住了。到处都是血。到处黏黏糊糊。曹沛沛被自己的耳鸣吵的头痛,他觉得手脚好冷,明明是六月啊?
他奋力挥拳,是打在烂柿子上的触感。转身继续跑。
两人这样厮打了半条巷子,最后互相掐着脖子一起跌倒在地上。血水和腐肉的味道漫进曹沛沛的口鼻里,他连失声痛哭的力气都没有,喘一口气就被喉咙里的血给呛到。
汉人挣扎着翻了个身,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成了灰色。天上一轮黯淡无光的月亮掉进他的眼睛里。
“汉人,”曹沛沛突然想起阿忍很久很久以前跟他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在看月亮啊?”
没有回应,他甚至听不见对方的呼吸。
曹沛沛的眼泪渗进泥土里,他没有翻身,始终把脸埋在血污肮脏的地上。那个让他一路上喜怒忧乐的姑娘,此刻他舍不得花时间去想她,他在想爹娘。明年爹娘还会在年节时去土里翻找天儿的骸骨,儿子的骸骨却在异乡回不来了。
阿忍刚从人群中钻出,几十个士兵已经发现她不属于这条被麻绳串起的队列,纷纷向她跑来。其中一个一剑刺到她背上,她向前摔倒,反身就打算踢对方□□,踢到一半硬生生缩了回来——一道飘逸的人影飞身挡在她面前。
解不寻一剑荡掉了对方的剑,并不恋战,拦腰抱住阿忍就使轻功上了房顶,又携她跑了一段路才松手,阿忍吓得连忙蹲下来,生怕自己从屋檐上滑下去了。解不寻衣服上尽是小破口,然而精神抖擞,埋怨她道:“怎么不喊‘解大侠’?我没往这边看一眼你就危险了。”
“解大侠!我有一个朋友失踪了,能不能麻烦你找找?”
“他长什么样子?在哪里?”
曹沛沛的脸没有什么特点,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至于说红豆,城门那儿大概已经增补看守、恢复秩序了吧?就算解不寻愿意以身犯险也根本没有胜算。她一时间难受地喉咙都闷痛起来,只是道:“算了。我现在要去王给事宅邸,再次谢谢你啦。”
其实只要进了城,她换一身脏兮兮的男装贴墙根走,倒也没人注意。但是解不寻还是决定再捎她一程,轻功带她从屋顶上直接去了王宅,跳到地面上才将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