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新线有个特点,就是许多车站离市中心很远,特别是河西走廊这一段,这可能是当年为了减少成本、缩短线路长度而采取的权宜设计方案。望着车窗外面,感觉兰新线的周围尽是荒漠戈壁,那些山峦地貌好像总是千篇一律,单调的没有变化,望着望着就让人昏昏欲睡。但是,有一个景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进入到甘肃河西走廊境内的一个站车停下来后,我看到几个要饭的,但见他们站在车厢窗户的下面,扬着憔悴的脸庞,睁着黯淡的眼睛,伸出干枯的手向旅客乞讨。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乞丐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真是可怜啊,一股心酸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当然不懂什么是贫穷,但是同情心是与生俱来的。车上的大人们多多少少都给他们点吃的。
过了兰州就上陇海线了。陇海铁路原名陇秦豫海铁路,始建于190年,是中国境内一条连接甘肃省兰州市与江苏省连云港市的客货共线铁路。陇海铁路西起兰州站,东至连云站,正线全长159公里。
陇海线横穿八百里秦川,越过黄河走过中原大地,这些地方都是中华明的发源地和精华所在。但是,当我路过这里的时候,由于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硬座,已经是人困马乏,筋疲力尽,摇摇晃晃,晕晕乎乎了。所以,大好河山只给我留下一些影影绰绰的残缺印象。
经过千山万水,列车终于到了徐州。徐州站确实很大,铁路密密麻麻,月台顶棚也很高。尤其那个天桥,上下一次累的我骨断筋折、两腿打颤。车站里万头攒动、熙熙攘攘,搞得我很紧张,生怕自己丢了,或者被坏人拍花子拐走了。所以我处处紧跟母亲,寸步不离,高度警惕。母亲签了换乘车票,我们就马不停蹄地跨越天桥赶赴去青岛的火车站台。
这次我们要先走一段京沪线,然后再在济南转向走胶济线到老家。
从徐州到老家,我们在火车上又晃荡了一天一夜。当母亲说老家马上就要到了,我顿时兴奋起来。我们到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见月台上灯光灰暗,在车厢上的人们匆匆下车的混乱中,一个人在车窗外喊了一声:“姐!”我定睛一看,灯火阑珊下但见那人中等身材,方脸窄额,浅眉细眼,下唇包天。来人非是旁人正是舅舅,他们姐弟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舅舅身旁还有一位五短身材、一脸憨厚的壮实汉子,他是母亲的叔伯兄弟。我们赶紧下车,大家相见甚欢。
从车站到村子有十几里路,没有公共汽车,我们只能开动十一路徒步走回去,大概要走3、个小时。坐了天3夜的火车,我和母亲现在脑袋里嗡嗡乱响,站在地上总感到天旋地转。好在他们早有准备,推了一辆独轮车来,这可解决了大问题。我和行李先上了独轮车,舅舅让母亲也上车,但是母亲坚持先走一段路再说。
离开火车站一看,天气晴朗,皓月当空,繁星似锦,其中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指引着北方。我们披星戴月,借着皎洁的月光,沿着一条河的左岸向北而行。
这一路上基本没有正道可走,我们穿行在羊肠小道和田埂阡陌之间。由于独轮车的车轱辘上没有橡胶外皮,所以非常颠簸。几天的长途跋涉,我早已疲惫不堪。坐上独轮车后没多久,就昏昏入睡了。两位舅舅俩轮流推车,也是气喘吁吁。负重走十几里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渐渐地母亲也实在坚持不了了,也索性坐上了独轮车。我们娘俩一边一个,保持独轮车的平衡。开始大家还说说话,后来就都沉默了,只听见独轮车车轴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回响。就在大家累的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舅舅突然大声说到:“进村了!”顿时,我们大家又精神振奋起来。
姥爷家就住在村口,所以一进村很快就到了。我们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回来了?”母亲答道:“爷,我回来了。”“爷”是这一带山东人对父亲的叫法。
姥爷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农舍建筑,小院的布局是一幢住房加三面土围墙。院墙有一人多高,小院的门很简陋,门楼不大。进门后右侧是住宅,中间是小院子,左侧弄个块小自留地,里面种了些蔬菜。院子里还挖了一个厕所,这样既可以方便,又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举两得。
住房是砖墙、尖顶平房,坐北朝南,房顶由草瓦铺成。住房的正门开在房子的正面中央,装有双扇板条门。房子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栅格木窗,窗格上没有玻璃,而是贴着白纸。这个屋子是三跨结构,里面隔成三室,中间是堂屋,两侧各有一个侧房。堂屋里只有碗柜等简单家具,没有八仙桌、太师椅和条幅等传统陈设。堂屋里最显眼东西是有一个大灶台,上面架着一口黑色铸铁大锅,我经常在大食堂里看到这种锅。左侧房间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炕屋,从正堂通过一个炕门就可以上炕。那个大灶台的烟道通进这个大炕,这样既可以做饭,又可以加热大炕,一举两得。右侧房里盘了一个单人炕,里面有一个枣红色的桌子,墙上有个架,还有几个厚木箱子。这是舅舅的房间。
村子还没有通电,晚上靠点蜡烛或是小豆油灯照明。为了省油,他们把豆油灯的捻子搓的很细,把火头也调得小的可怜,所以屋内光线很暗,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我们来时姥姥已经打好了一铜盆水,准备让我们洗脸。由于屋子里昏暗无比,我刚一进屋,就一脚踏进这个铜盆里。只听咣当一声,水花四溅,我是还没洗脸,先捷足先登地洗了脚。看到此景,大家是哄堂大笑,缓解了一些疲乏。此时早已半夜三更了,我当即爬上那个通房大炕,倒头大睡,管他春夏与秋冬。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姥爷、舅舅早已出去干活了,只有姥姥和母亲在家。昨天夜里由于那盏小豆油灯光昏暗,没有看清楚姥姥的模样,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清楚了她的相貌。姥姥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是典型的山东农村妇女类型。她生的一张国字脸,大眼睛,面色凝重,嘴角微弯显出性格的倔强。姥姥缠过足,但是她的脚比其他小脚老太太的脚看着大一些。姥姥做事有主见,勤俭持家,喜欢唠叨家长里短,善于周旋邻里亲戚关系,挺会来事的,在邻里间颇有点人缘和威信。当年姥爷惹恼了鬼子,鬼子要刺刀见红时,正是姥姥急中生智、沉着应对才从刀下解救了姥爷一命。
姥爷家在这个村里已生活了几代人,但是他们家一直人丁不太兴旺,据说也是几代单传。姥爷说他与宣统皇帝溥仪同年,后脑勺上留过小猪尾巴辫子。姥爷属于从小就好看热闹的人,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姥爷没读过,但是他的记忆力非常强。听过的评,看过的戏剧,他都能准确地复述台词,几乎一字不差。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抗日战争时期积极参加民兵,解放战争时参加支前,土改运动中打土豪分田地,也是毫不含糊。因此,曾经当过村长。
姥爷家住在村子的边上,大门外是一条过村马路。家的另一边就是一块块农田。这个村子有街有巷,其中有些还是高门大宅。我对姥爷家院门上的门锁发生了兴趣,我以前没见过这种门锁。它是一种铁皮锁,它的钥匙就像钩子似的,把它捅进锁洞里咔嚓一拧动,锁就打开了。
这里的新鲜事还真不少。过了几天,舅舅邀我晚上与他同榻而眠,我欣然接受。因为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总是有约束感,跟舅舅在一起,可以随心所欲一些。舅舅那时已经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他很想上大学,但是当时大学已经停止招生,他只能重操祖辈的旧业回家务农。舅舅风华正茂,志在四方,因此心有不甘。舅舅的房子布置颇有乡村知识青年房的样子,里面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桌,桌的样式很像我在小画里看到的、在庙里摆的贡品桌子。舅舅房间的墙壁上钉着几排架,上面放满了籍和一些报刊杂志。山东老家冬天时房子里一般不烧炕,实在冷的不行了才烧一下。
舅舅有空就带我玩耍,教我一些新花样,但是白天他要去上工挣工分。晚上,我们俩就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山东农村有个习惯,就是晚上光腚睡觉。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淘气了,有一天晚上乘他不备,我悄悄一伸手就把他那个东西给揪着了,搞得他哭笑不得。舅舅知道我这是因为无所事事而胡闹,于是他开始给我夜读,这对我而言可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
一个寒冷的夜晚,舅舅从架上抽出一本,借着小豆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开始给我读。他用带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朗读,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很快,我就被中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进去,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巴图吉拉嘎热,乌云其其格,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演绎着草原上的金戈铁马和烽火中的爱恨情仇。
舅舅读的这本,就是乌兰巴干写的小说《草原烽火》。它的故事梗概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党为了唤醒蒙汉人民起来挣脱奴隶生活,派遣最优秀的共产党员,在科尔沁草原上建立了地下组织,领导着广大的蒙汉人民和鬼子、王爷进行革命斗争。他们勇敢、机警,表现出高度的共产主义战斗风格,领导草原上的人民群众策划了火烧王爷府、越狱暴动等一连串的激动人心的革命斗争。
这本于1958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正式出版,作者是乌兰巴干。乌兰巴干是内蒙古科尔沁人,著有长篇小说《草原烽火》、《科尔沁战火》和《燎原烈火》等,中短篇小说《马场主任》、《草原上的小摔跤手》等。《草原烽火》一经发行,很快风靡全国,轰动一时,广为流传。
这个期间,舅舅的夜读成了我的最爱。自此以后,我每天都盼着晚上早点到来,好继续听舅舅夜读《草原烽火》。冥冥之中,我好像意识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由语言字创造出来的世界正在向我走来。在这以前,我从未对厚厚的字感过兴趣,因为我词汇量有限,也谈不上什么理解力,更不知道字可以叙述有趣的故事。舅舅的夜读给我展开了一个新大陆,比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壮阔的多。这可以说是我智力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革命性的转折,它预示我的心智正在从混沌初开向启蒙阶段渐进。知识的世界在向我招手。知识的载体就是籍,人是一种能借助于字来描述世间万物的动物。中国人常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他们靠什么知道天下事?就是读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