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她脑海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画面,灰暗的天幕下,俯冲的海东青被流矢射穿胸膛,从高空坠落。这画面让她背脊发凉。仿佛坠落在战场上的不是那只海东青,而是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拉住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低下头不再作声。
萧弘回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公主缓缓呼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仍是不声不响。萧弘环抱住她纤细的身体。两人就像当初在那遍地狼尸和鲜血的荒林中一样相拥着沉默了良久。忽闻一声鹰啸从遥远的高空传来,沈郁离听到萧弘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它回来了。”
她抬头去看,碧空之上,雪白的海东青盘旋翱翔。它果然是回来了。
萧弘拉起她的手,声音中隐约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微澜。“既然回来了,就是认定了你。一生一世,生死相随。从此以往,你所在之处,便是故乡。”
她忽而湿润了眼眸,随他轻声重复道:“一生一世,从此以往。”
小白终于得以自由翱翔于青空之上,久久盘旋着不肯落下。天际逐渐泛起昏黄。明日一别死生难料,他们甚至不能向彼此承诺太多。萧弘温然一笑,俯下身来,在夕阳的光晕中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沈郁离微微一怔,搂住他的腰,去看他的眼睛。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满是令人心颤的温柔,看得久了,心脏都会难以抑制的疼痛。
“萧弘,若有一日这天下安定了,你想做什么?”她轻声问道。
“山野中人,当回到山野中去。寻一处山水,养几匹好马,坐看云起云落吧。”他说着,又问:“阿离呢?”
沈郁离转头去看翱翔于天际的海东青,“我当如它那样,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小公主注视着天边的雄鹰,语气中满是她特有的率性洒脱,山崖上的风吹拂着她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颊,就如冉冉东升的璀璨朝阳般令人移不开视线。
“不怕再遇山匪了?”萧弘笑道,“不如……我陪你去?”
“那你不去做野人了?”
“太清净,不如陪你一起去看看这片弟兄们舍命护下的大好山河。”
她心中一暖,垂下眼睫,再次埋首在他胸前,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只想要这一刻更久一些,再更久一些。
然而日升月落,星霜荏苒,分别之日终究还是会到来。翌日清晨又下起了小雨。朦胧之中一片薄雾从地面升腾而起。晨风吹过,带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送她回京的车马已安排好了。镇北军出征的队伍也已准备停当。北地的风、北地的雪、平沙大漠、万里草原,还有这里的人们,太多的割舍不下和难以忘怀只能全都留在心底。
一早别过了姑娘们,沈郁离带着磬儿走出小院,萧弘已在等她。他身后站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容貌衣着皆不打眼。
“这位是我军中唯一的女间者。”萧弘说着抬手示意,“阿离,京中的情形如今已是难以预料,你此时回去定是危险重重。我昨日急召她回来,希望能让她跟在你身边,多一个照应,也多一重保障。”
那女子随即向她抱拳一礼,“董妙珠见过公主。”
为免引人生疑,小公主来过北境的事情不可轻易让人知晓,因此萧弘不能派兵一路护送她回京。董妙珠精明干练,身手了得,扮作她身边的婢女不易被人觉察。经过再三考虑,萧弘觉得也只有她是护卫阿离回京的最佳人选。
沈郁离静静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必是萧弘的亲信。虽说表面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但萧弘特地将她召回,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沈郁离也不推辞,只道了句“如此,有劳了。”董妙珠俯身一拜,走过来退至她身后。只片刻功夫,浑身的气质就陡然变了。再看她姿态举止,已是一派娴静温和,倒真像是京中名门望族府中的婢女模样。
萧弘又将一封密信交给了她,“这里面有一块令牌和一张名单。我虽未曾久居京中,但在临兴也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如有需要,阿离可以持我令牌找他们相助。”
“还有这个。”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链子上坠着一只雪白尖利的兽牙。
沈郁离接过来端详了一下,“这是什么?”
“狼王之牙。”萧弘说着一笑,“北地习俗,杀第一匹狼,是一定要取颗狼牙留念的。”
“你特地让人去取来的?”
见他点头,沈郁离戚戚然将信和狼牙收好。想到那日仅凭一柄匕首杀了狼王,她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她拉起他的手,将那日从集市上买来的琥珀放进他的手中。“那天在集市上刚好看到这个。以前听人说过,琥珀的香气可以安神静气,缓解头痛。”
放入掌心的琥珀色泽金黄,触手生温,隐隐散发着松香。左眼失明后萧弘常常头痛,这事他从未说过,本以为没人察觉,却不知她是怎样知道的。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她轻声问道。
“一定会的。”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又抱了抱她,“还记得我在悬崖上说过的话吗?”
“嗯。”沈郁离轻声应道。一生一世,从此以往,如何能忘。
“答应我,好好保重自己。”他的手还是有些冷。虽有齐怀安带回来的那株疗伤圣药,他的身体依旧恢复得颇为缓慢。程老军医说是大量失血的缘故,不好好养一段时间很难恢复如初。可战事不能拖延。济阳公余敬恩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次假借入京探病之名挥师北上,定是早已做足了准备。镇北军出兵平叛,注定要有一番苦战。一想起这些,她就止不住担心。
“你也一样。”萧弘点头一笑,将琥珀收入怀中,再次好好看了看眼前的小公主,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回京的马车。
将士们出征在即,沈郁离本以为自己会走得无声无息,却没想到临行之时他们会夹道相送。马车行过,她掀开车窗上的竹帘探头去看。身穿玄甲的镇北军将士们肃立于道路两旁,她的那群学生们在营门外拉起了条幅,右:“师恩似海,诲人不倦。”左:“一日为师,终身为娘。”
看到“为娘”二字,沈郁离一口气没能喘匀呛得她自己好一顿猛咳,终于挥挥衣袖,拉上了竹帘。山遥水远,迢迢千里。马车渐行渐远,缓缓淡出了众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