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离搀扶着父亲沿着楼梯盘旋而上,走到最高一层,火光忽然亮堂了许多。孙鹤行将他们护送至此,匆匆一礼,便又回到北望楼最底层去守着入口。沈郁离随父亲一起向光亮处走去。多日未见,天子苍老的几乎认不出了。这一场病夺去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生气。如今暮气沉沉的模样,仿佛真要日薄西山了一般。
“陛下。”见到天子,沈郁离匆匆上前一礼。她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狼狈的样子。太子的人说皇帝身体已经大好,可此刻看来完全不像是康复了的样子。从皇帝靠着内侍监卢知年坐着的姿势便能看出他仍是四肢瘫软无法行动,最多只能说是清醒了而已。仔细想来,太子选在此时逼宫,大概也是担心皇帝恢复了神志必会再提易储一事。
“阿离。”沈晟的声音也苍老了许多,神色木然而悲凉,“是沈德启让你来的?”
沈郁离简短的应了声“是。”只听皇帝又问:“他让你来,是为了拿退位的诏?”
沈郁离又低声应了声“是。”
沈晟昏浑浊的双眼中像是起了火,“逆子!逆子!!以往还真是小看了他!!”他怒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声音一滞,挣扎着去抓自己的喉咙,像是要闭住气了一样。
内侍监卢知年吓得脸色发青,忙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拔了瓶塞,抖出一颗暗红色的丹药,服侍皇帝吞服下去。
一国之君落得如此田地,连最起码的尊严都难以维持,实在可悲可怜。
“皇伯父,”沈郁离轻声说道:“父王已经将京中的情形同我说了。如能诏令神武军入宫勤王,我们或许还有脱困的机会。如果皇伯父信得过阿离,阿离愿意试着把消息送出去。”
沈晟沉默了片刻,问道:“被困于此,要如何送消息出去?”
“有一个办法,我并没有十全把握,只能一试。不过……若要调兵仍需要有诏令才行。”沈郁离说着脱下手腕上一条红绸交给董妙珠。董妙珠接过来,转身走到窗前将红绸绑在高处的窗棂之上。
在苍州时沈郁离曾跟森河学过训鹰,那时就常常拿这红绸逗小白玩你藏我找的游戏。海东青视力极佳,黑夜之中也能从远处看到目标。她随沈德启的人入宫前就放飞了小白。这一路从苍州回到临兴,小白从未飞远过。按它的习性,应该很快就会看到红绸找来。
重病之后又经宫变,沈晟已近乎绝望了,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拿笔墨来吧。”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扑落落的声响,雪白色的海东青扑扇着翅膀从窗口飞了进来。
沈洵被它吓了一跳。见到跟在阿离身边的董妙珠时他就有些起疑。这个婢女他从未见过,一副不起眼的模样,不知是什么来头。这海东青却更加令人诧异。只记得阿离从小到大唯一养过的活物就是那只没活过七天的金丝雀,这鹰又是从哪里来的?!
沈郁离唤了声“小白!”雪白的海东青扑腾了两下,站在她身旁的小几上安静了下来。
董妙珠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北望楼高近十丈,沈德启的人虽已将出口层层围住,却不会总仰着头向上看。小白趁着夜色飞入楼中,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见到海东青飞入,沈晟浑浊的双眼微微亮起了一瞬,又催促道:“拿笔墨来!”
沈郁离将沈德启交给她的盛着笔墨的玉盘双手呈到天子面前。皇帝不再犹豫,伸出颤抖的右手执起笔来,写下了调兵的诏令。
---
望着小白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沈郁离手中默默捏了把汗。回京前她便知道,一旦京中生变,回来必是极为危险。即使一切顺利,小白能够把诏和她的信带给磬儿,也难保证明日天明之前会有援军赶到。太子不会一直等下去。逼急了,早晚还是会让人杀进来。而现在她所能做的,除了等待,就只有赌一赌是援军先到还是太子先失去耐心了。
夜雨不停,众人被围困已久,饥寒疲惫交加,都已沉沉睡去。沈郁离毫无睡意,独自攀至北望楼最高处的悬剑台。高悬于楼中的泰阿宝剑映着楼中的烛火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剑光。她正望着出神,忽闻父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离可还记得这剑的由来?”
沈郁离轻轻点头,儿时她曾不止一次听父王说起起过泰阿的故事。北望楼中的悬剑台本是不容女子踏足的,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柄宝剑。
“记得父王说过,春秋时的铸剑名家欧冶子与干将于楚地铸成泰阿,晋王闻而求之,为得此剑出兵伐楚,围城三年不解,直至城内无兵革,粮草耗尽。楚王誓死不降,亲自携此剑登城应敌,一剑出,飞沙走石,势无可当,晋军血流千里,全军覆没。”
“泰阿乃威道之剑。其威不在于剑,而在于执剑之人。”沈洵叹道:“高祖皇帝曾以此剑平定天下,开创了大晏的千秋基业。只可惜如今我沈氏子孙之中已无人能执此剑了。”
“天子之剑当举之无上,挥之莫前,独立而光连日月,横行而气压山川。”沈郁离跟着轻声叹道,“威服天下的宝剑本就不该被束之高阁。只希望亡羊补牢还不算太晚。”
似是说剑,实际上说的却是并非是剑。大晏重抑武之风由来已久。天子没有识人之能,又缺乏任人用人的胆识和魄力,一味因猜疑忌惮削弱武将手中兵权的同时也削弱了大晏的军力。如今太子趁皇帝病重逼宫,济阳公余敬恩也起兵反了,江山社稷岌岌可危,若是没有精兵悍将,何以匡诸侯,何以服天下?!
“公主。”
父女二人正说着话,只听董妙珠的声音传来。沈郁离连忙走下悬剑台,来到窗边随她一起向楼下望去。沉沉夜色中,借着四周禁军起的火把能看到沈德启身披锦袍的身影。夜色深了,他却完全不像是要走开的样子。他身旁,冯元靖正指挥着禁军搬运几个巨大的瓷坛,若没猜错,里面装的应是火油。沈德启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最迟清晨,他定会命人火烧北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