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吗?我娘是个假贤妇,我自然也不是真淑女。”
“我娘确实跟我说了这件事,但她没有逼我,我不做也不会怎样,但我应了——你不会还在想,也许我根本不知道把你带到那个房间,你会遭遇什么吧?”
“我知道哦,知道的一清二楚。”
“二婶给宋惜下了□□,你也知道?如果来的不是宋惜,我会遭遇什么你也知道?”叶明珠的眼睛里烧着两团火,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愤怒,还是在痛心,也许两者兼有之,跪在地上神色冷漠的女子,陌生得不像她的二姐。
她见过她恪守成规的样子,见过她温柔和煦的样子,见过她左右为难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从没见过,她这样漠然,这样残忍。
“我——当然知道啊。”
“我知道和你关在一起的是二哥那个童,你们惯常有联系,说真的,我还真想过你们会平安无事,谁让娘挑的是他。”叶明惠跪得有些累了,耸了耸肩膀,以手撑地。
“你知道吗?你走之后,嫂子跟我说,要接受人的多面性,我想她的本意是让我接受娘身上的伪善,不要去刻意回避,当作不知。接受我自己身上的不足,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狠。”
“可是——我站在那里,想到的却是,我原来是恨你的……”她止不住笑起来,一阵渗人的笑声,让人脊骨生寒。
“我原来也觉得我被娘胁迫,我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可是我为什么会左右为难,因为那时我觉得你们都很好,那时我还不知道娘包藏祸心——可后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却还是选择了娘,我选择娘是因为我爱她吗?一开始我以为是的,是子女对母亲本能的依恋和保护,但是今天我突然明白了,在这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恨你,我恨不得毁了你。”
叶明珠愣住了,眼里的火也骤然熄灭,外头的阳光照进来,逆光把她照作一个剪影,她艰难地开口:“……你恨我什么?”
“我恨你有祖母疼爱,明明都是祖母的孙女,我却没有。我恨你父母和睦,都把你捧做掌上明珠。我恨你能够活得无忧无虑,从来不知道世道的阴暗——你光是活着就够我恨了。”
“可那又不是我的错!”
“所以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的卑劣。”她脊背突然挺得笔直,仰起头来眼角一滴清泪滑落,所以她今天,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卑劣。
她做不成真淑女了,因为她本来也不是。
叶明珠沉默了很久,静默得可以慢慢细数这几年光阴在眉间凋谢,这长久的静默反而酝酿出了她的愤怒和委屈——无忧无虑?她也想无忧无虑啊……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她的声音颤抖着,似乎是忍耐到了极点,“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日日夜夜做噩梦,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吗?”她上前一大步,蹲下来,扭过叶明惠,几乎鼻尖挨着鼻尖,琥珀眸对着月牙目,彼此的眼睛都倒映出对方的人影。
“我想尽办法去劝阿兄,费尽心思去劝三哥,我看着这府里的一草一木,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战,我原来一点也不喜欢读,但我现在抄抄得手上出了茧子,你以为我是转性了吗?喜欢上念了吗?才——不。我是怕哪一天大厦将倾,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不要说帮阿兄什么忙。我只能是用好现在能用的一切东西,阿兄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祖母也越来越老,而现在我居然还要防你们窝里斗,我无忧无虑?——我的痛苦一点都不比你少!”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得叶明惠身子微微一震。
叶明珠松开她,提起裙子跑了出去,眼角泪珠晶莹。
叶明惠低头看着地板,阳光下空中的浮尘粒粒分明,不久,又有一人进来了,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我跟二哥求过情了,只罚你这几日,回去后就万事皆休,都不许提了。”
叶长空平静地说着,蹲下来看这个妹妹。
“你知道娘为什么跟祖母去了另一个寺,而没有过来吗?为的是不在场证明,把你推出去挡了污水,把这件事洗成你嫉妒堂妹,陷害堂妹。”他顿了顿,“不过你也别太伤心,娘也没有弃了你,她只是觉得你这把温柔刀洗洗还能再用,选秀在即,你的名字已经报了上去——祖母就算知道了生气,也不会在这个关口把你怎样,至于母亲,就要看二哥他们追不追究,又能怎么追究了。”
“哥哥。”她忽然出声,“有时候比起娇娇,其实我更羡慕你,羡慕一母同胞,而你是男儿身。”
“你应该也知道吧?三公主选我做伴读,是因为心悦你。”
“慎言。”叶长空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整理好衣衫:“你确实要羡慕我,身为男子,我确实比你幸运——不过不是幸运在什么父亲的看重,母亲的喜爱。”
“你肯定觉得女子世道艰难,夫家,父家,还有君主,都压着你们……我又比你容易到哪去?不过少一个妻道压着我罢了。”
“我比你幸运的地方在于——我可以读,你从小要学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要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我能读经史子集,能懂古今兴衰,能辩天下至理,而你被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被三从四德浆糊了脑子。”
“我可以周游四方,用脚步丈量国家,观百姓疾苦,明人情世故,小时候我可以跟着舅舅去南方,而你因为所谓的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之语,明明想去却只能拒绝,终日困在后宅,目光狭窄。”
“这才我比你幸运的地方——我能够思考,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你不被允许拥有欲望,活在一个封闭禁锢的环境里,连思想都贫瘠。所以你只会想是要选择娇娇还是母亲,而我不会考虑是选父亲还是母亲,因为在那之外我还有一个选择——我可以选我自己。”
叶明惠仰起头来看他:“哥哥,你背叛了父亲,是吗?”
叶长空长身玉立,低头微微一笑:“我向来只忠于自己,何来背叛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