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海边,浪涛浮沉,水天在视线尽头汇成一线。方恂和许翎竹已将货物平安送至观野县雇主手中,却因她想多留几日,二人便在近海的村子暂住了下来。 “你说,这海的尽头,会不会有另一片陆地呢?” 许翎竹挽起裤脚,正赤足站在沙滩上。时节正值中伏,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浪花一层一层淌过脚尖,海水清凉,透入七经八脉,又带了丝丝缕缕酥痒的触感,令人好生惬意。她问了一句,不见回答,转过头,方恂正远远站着,负手在后,容色平静地望着她。 “喂!”她不知他在出什么神,唤了一声。方恂神色微动,这才淡淡道:“或许。” “既然听见了,就不要装作不闻嘛。”许翎竹弯下腰,将裤脚卷得更高一点,把袖子也挽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我看着大海,就会想,是不是在更远的地方,还会有更广阔的土地,会有更多的国家,更多的人。那里会不会和越国截然不同,字不同,习俗不同——你看,祈国虽与越国相邻,但已经有很多地方不尽相同了,如果是更远的地方呢?那应该是你我无法想象的世界吧。” “嗯。”这次,方恂倒是很快回应了她,但仍只说了极为简单的一个字。 许翎竹无奈地看了方恂一眼,一阵海浪扑上脚面,她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又看着海浪静静退去,在沙滩上留下一层潮湿的痕迹:“站在海边和山顶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人是多渺小的存在。方恂,你比我更加厉害,可你也会有觉得无力的时候吗?” 方恂静了静,道:“会。” 但是,他早已不会再为此彷徨。 人生少有双全之法,两权相利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就是了。 许翎竹不再问了,用脚尖在沙滩上涂抹出殊无意义的形状,再由海浪将那些痕迹抹平。海边有许多色彩斑斓的寄居蟹,她追赶着它们,像个孩子一样玩了起来,似乎这是颇有趣味的一件事。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后一人唤道:“方恂师兄,许姑娘。” 许翎竹怔了一下,回身看见来人,不由得笑起来,跑到他身边:“冬冥!你怎么来了?” “呃,”韩冬冥却被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小步,脸上飞起两抹红晕,“那个,师父让我给你们,带个口信。” 方恂走到许翎竹身侧,眸中光影明灭:“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说,你们先不必回山,直接去竹醉山庄,为宋副庄主的生辰贺寿。” “宋副庄主生辰?”许翎竹问,“还有多少日?我们需要即刻赶路吗?” “倒是……不急,宋副庄主生辰在九月十八。”韩冬冥忙道。 “这不是……”她低头算了算时间,“还有很久吗?”又抬头向韩冬冥看去,“你呢?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我还要去觉明寺。”韩冬冥语气微黯,“我已经与袁平约定,在鹤同郡会合。” “那,”许翎竹顿了一下,“好吧,不过,至少能同路走到江边——我们住在这个村子里,实属突发奇想,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韩冬冥道:“师父给了我观野县地址,但我到时,你们已经走了,我只好向当地人打听,这才……一路找了过来。” “好吧。”许翎竹笑笑,向岸上村落走去,“一起去吃晚饭吧。” “嗯。” 韩冬冥忙跟在许翎竹身后,她走到借宿的村民家中,就着井水冲洗双脚。按越国礼节,未出嫁的女子不能在男子面前露出双脚,但江湖人向来不拘这些小节,她并未避开他们二人。方恂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看了她一眼,就先行回了屋子,韩冬冥却局促地站在井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许翎竹仔细洗净了脚上的沙子,抬头见韩冬冥仍在等她,笑着道:“不用等我,你和方恂……你看,他都已经走了,你也没必要等我的。” “我,我还是,一起进去吧。”韩冬冥看着她擦净水渍,穿上鞋袜,才又跟着她进了屋。好客的农妇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的两个孙儿只有不到五岁,见了新客人,都怯生生地躲在奶奶身后。 “大宝,二宝,不用怕,这个哥哥人很好的。”许翎竹蹲下身,在那个小女孩面前摊开手掌,掌心里放着一个完整的浅金色贝壳,“你看,姐姐今天捡到的,喜不喜欢?”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亮,拿过贝壳,道了声“谢谢姐姐”,就欢天喜地地跑走了,她的哥哥也跟着她一起跑出了屋子。农妇看着许翎竹,不好意思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不知姑娘的朋友要来,应当多炒一道菜的……” “您可不要这么说,我们叨扰数日,已经非常过意不去了,怎好再麻烦您。”许翎竹不以为意地笑笑,见方恂已经落座,她也拉着韩冬冥和大娘一起坐下
,“大宝和二宝吃过饭了?” “嗯,怕他们打扰……你们,就让他们先吃过了。”大娘道,却下意识地偷眼看了看方恂。 方恂连日来几乎没说一句话,脸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淡漠神情,她知道他们是江湖人,又见他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心里难免有些怯惧。 不过许翎竹随和开朗,又时常陪着大宝和二宝玩闹,他们……大概不是恶人吧。 简单吃过晚饭,方恂先回房了,许翎竹和韩冬冥留下来帮忙收拾碗筷。夕阳沉落,夜幕降临,两个小孩子玩累了,早早地睡去,许翎竹和韩冬冥陪大娘坐在院中乘凉,她向大娘辞行道:“大娘,我们明日就要走了。” “这就要走了?”大娘微怔,虽然仅仅相处几日,她竟生出了不舍的情绪。 “是啊,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许翎竹抬头望着夜空,星穹无垠,落进她眼底,如缓慢流淌的银河,“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这些银子,您留下吧。” 她抬手,将一个小巧的荷包放进大娘手中。 大娘怔了怔,连忙还给许翎竹,这一小袋碎银掂着不沉,但也有一两重了:“姑娘使不得,这几日招待你们,都是些简陋饭菜,你们还帮忙做了许多农活,这银子千万不敢……” “就当是我留给大宝和二宝的吧。”许翎竹笑着将荷包又递了回去,望了望大娘被岁月刻得粗糙的脸,轻叹着转开了眼,“您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实在不容易,明日一别,可能……也再无重逢之日了。我做不了太多,您就当是,帮我消减心中的不安吧。” 大娘听得似懂非懂,连连谢着接过了荷包。许翎竹长舒了口气,忽然转过头,问韩冬冥:“你这次——带了多少银票出门?” 韩冬冥一怔:“你想……” “当然是想找你借钱了。”许翎竹狡黠地笑,“易州那么远,吴前辈不能只安排任务,不给盘缠吧?” “……好,包裹放在屋子里,我一会拿给你。”其实吴成思没有让他转交给许翎竹和方恂银两,但韩冬冥根本没办法拒绝她。那脉脉星河漂浮在她眼中,令他心脏狂跳不止,几乎难以呼吸。 若能一直这样,拥有星辉静谧的夜晚,身边是她,该多好。 ———————————— 七月初六,方恂一行三人到了洛宁郡郡府。 城内长街人流如潮,车马难行,沿街满是售卖乞巧物品的商客和挑选心仪物件的少男少女。他们连日露宿郊外,竟忘了七夕在即,许翎竹看着街旁的琳琅满目,简直挪不开脚,不由得向方恂与韩冬冥央求道:“咱们多留一日好不好?明天,郊外那间寺庙——就是我们路过的那一间,我还奇怪那寺庙怎会有如此多的香客——咱们去看一看吧?” 韩冬冥不敢做主,向方恂看去。 方恂却目不斜视,甚至拂开了许翎竹扯着他衣袖的手,语气冷淡:“我不去。” “哎……”许翎竹顿了一下,方恂已径自走进一家客栈,向掌柜要了两间房。她追上前,誓不罢休地道,“那寺庙里肯定有拜织女,去年七夕我在南青山上,明年又不知会在什么地方,今年有此机缘,怎能白白错过呢?” 方恂付了银子,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比平日里更加少言了。 “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多留一日了?”许翎竹问。 方恂没有说话,将房牌递给她。 他不反对,她就当他同意了,但她仍有些不死心地又问:“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嗯。”方恂已展袖抬步,去客栈二楼的房间了。 许翎竹只得忿忿然冲方恂的背影做了个呲牙咧嘴的动作,然后回头瞪着韩冬冥,作威胁状:“你会陪我去的吧?” “我,当然。”韩冬冥连忙点头。 “你果真比他好多了。”许翎竹顿时眉开眼笑,长睫上跳动着阳光,令他心跳漏了一拍,“走,我们不管他,我们去街上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