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邦没有理会妹妹说的话,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加快脚步向附属医院走去。刘明仪可以真切的感觉到哥哥的手越抖越厉害。
附属医院肾病风湿科26床,是刘明邦永远都不会忘记,却从来也不敢经过的病床。奶奶去世后,他曾无数次翻阅那本只有9页纸的病例。薄薄的9页纸,每一页的页眉处都写着肾病风湿科26床,每一行字都写满了无尽的遗憾。
兄妹两个来到肾病风湿科的时候,悬在楼道里的计时器显示七点整。夜班医生刚刚查完房,陪床家属们已经开始拿着饭盒下楼打饭去了。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刘明仪听到屋子里传来因为尽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呜咽的哭声。顺着半开着的门看进去,一排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和面容呈现在眼前。
身形微胖的刘雨农站在医生办公桌的正前方,脚上的黑皮鞋布满了深沟状的褶皱,脚跟处明显被修鞋匠补过,虽然补料垫在鞋帮里面,但是露在外面的两道白线针脚却显得格外刺眼。身上穿着的那套原本是蓝色的西服已经被洗到发白,套在里面的灰色衬衣领口也有几处脱了线。能够让刘明邦兄妹俩在心酸中感到些许安慰的,就是刘雨农的皮肤看起来比十七年之后显得舒展一些,头发也比之后浓密很多。
站在刘雨农身后的是二叔刘雨村、大姑妈刘雨虹、二姑妈刘雨霏、三姑妈刘雨霰、四姑妈刘雨霖和五姑妈刘雨霓。兄妹七个站在一起,光是看看每一个人的衣着打扮,那种穷酸相已经能够一览无余了。
坐在医生办公桌后面的是一个略显稚嫩的年轻女大夫,看样子应该是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刘明仪仔细辨认了一番,回头对刘明邦说:“大哥,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十七年前的班爱萍主任吧。”刘明邦仍然是毫无反应地看向屋内,一双大眼睛毫无神采,显得空洞洞的。
“今天老太太所有的化验结果已经都出来了,我们已经初步确诊为糖尿病肾病并发酮症酸中毒。”稚嫩的班爱萍一边翻着病历一边向大家介绍着病情:“现在的问题是,从腹部平片的结果来看,老太太的双肾已经萎缩,功能也已经完全丧失。我们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已经不可能再让她恢复到之前的肾功能了。这一点非常糟糕,也是这个病最麻烦的地方。”
刘雨农诺诺地说:“前年冬天,我妈在县医院做过一次腹部平片,当时就显示两侧的肾脏不一边儿大。我记得是左边儿大,右边儿小。我问了我们当地的医生,他们也没说出啥来。后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这件事儿也就放过去了。”
班爱萍接着说:“这就是糖尿病肾病的可怕之处,它进展缓慢,造成慢性肾衰竭。平时没什么感觉,但是一旦出现症状,大多数情况下就已经不可逆转了。”
五姑妈刘雨霓还穿着师范学院的校服,兄妹七个当中她貌似首先听明白了医生所表达的意思,泪水瞬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她带着哭腔问道:“医生,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但是只能延续生命,不能根治疾病。费用也比较昂贵,而且还不在农合报销范围内,这使得很多家庭都负担不起这种长年累月的消耗。”班爱萍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现在我们科对肾功能衰竭患者有一种替代治疗方式。它的原理是这样的,既然肾脏已经不能过滤血液了,我们就把血液引流到体外去,通过机器内的半透膜与电解质溶液进行物质交换,过滤掉体内的代谢废物,然后再把净化过的血液回输到体内。我们把这种治疗方案叫做血液净化,这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肾透析疗法。”
五姑妈刘雨霓的眼神里微微闪过一缕带着希望的光:“肾透析我听说过,那么这种治疗需要多高的费用呢?虽然我们家境贫寒,但是毕竟我们有兄妹七个,一起凑一凑,说不定也能供得起呢。”
班爱萍点点头继续讲解道:“像这种肾脏完全衰竭的病人,每个星期至少需要透析12个小时才会有效果。每个小时透析的费用是500元,也就是一个星期需要6000元,一个月四个星期透析费用需要2000元,再加上更换体内置管、使用低分子肝素抗凝剂和其它药品的费用,每个月大约总共需要28000元。而且往后的日子里,只要继续治疗每个月都需要这么多花销。”
听完班医生的详细说明,大家瞬间安静了十几秒。之后刘雨农自言自语地计算着:“28000元,平均到咱们兄妹身上,每月人均需要拿出来000元。但是现在三姐日子过得太紧,恐怕每个月连一块钱的余钱都拿不出来。五妹现在还是民办教师,一个月只有600元的工资……”
刘明邦没有继续听下去,拉着妹妹向26床走过去。走到病室门前,刘明邦透过门头的小窗望进去。床头卡上写着:26床,病人张随仙,主管医生班爱萍。干瘪虚弱的奶奶正趴在床边不住地干呕着,面色憔悴的妈妈正捧着痰盂蹲在地上接着。妈妈从来勤俭持家,对于自己的消费更是能省则省,很长时间里连一条皮带都舍不得买。刘明仪一眼便看到系在妈妈腰间的那段由碎布头编织成的绳子。
眼前的情景过于刺目扎心,让兄妹俩瞬间泪崩。刘明邦瘫坐在地上,用力摁住鼻梁两侧的副泪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把情绪控制住。他强忍着胸口的灼痛、肺内的火辣,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仿佛稍一松口就会有一口血喷出来。几分钟之后他扶着墙站起身来,拉上妹妹飞一般地跑出病区。
两个人一口气跑到了火神庙旁边的一座名叫“参茸堂”的中药店门口才停了下来。还不到八点,药店刚刚开门营业,老板是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小眼睛、瘦长脸、胡子拉碴的像一只好久没有偷到油的大老鼠。他正在把店铺窗户上的木质挡板一块一块地卸下来。
刘明邦不等老板把挡板卸完,从背包里抽出两条黄色的锡纸盒递到他的眼前。“像这种档次的稀料,您能给个什么样的价钱?”
老板放下木挡慢悠悠地接过纸盒,当他掀开盒盖的时候眼睛里像打开电灯开关一样分明亮了起来。“普通人参我们一般按800块一两收。”说罢抬头用打量的目光看着兄妹俩。
刘明邦愣了一下,然后伸手就要从老板手里抽回纸盒。“看来还是没有找对买主,我还是到别处寻一寻识货的人家吧。”
老板却并没有撒手,轻轻地把人参向自己怀里缩回来。讪讪的笑了一下:“我刚才说的那是品相一般的人参,像您这样品相在中等偏上的,我们价钱好商量。可以按一千二百块一两收。”
听到老板的第二次报价,刘明邦丝毫没有迟疑,他向前一步,一把从老板怀里夺过了人参,转身就走。老板顿时急了,慌忙跑过去拉住刘明邦的胳膊:“要不你开个价成不成?我都说了,咱们价钱好商量嘛!”
刘明邦边摇头边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吧,我看您是真的不识货,何苦为难自己呢?老人们都说,做买卖勉强不得的。”
说话间药店老板已经顺势挡在了刘明邦的面前。“咱们当然不会勉强对方,所以这个价钱才要有商有量嘛。”
刘明邦不屑地瞥了老板一眼:“这不是个商量不商量的事儿,对我而言钱不钱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么好的野山参如果卖给不识货的买主,我怕糟践了好东西。”
老板一时肩膀耷拉下来;“那你说,怎样才能断定我到底是识货还是不识货呀?”
刘明邦正色道:“您再重新开个价。要是说对了,我把人参撂下,咱们立刻成交;如果说得不对,我马上走人,咱们再无二话。”
老板再次端详了一眼人参,把手往下一挥:“就这一整棵人参,我刚才拿着分量有二两三钱。我给您开个整价,一共给您四万块钱,如果您还嫌低,那您就只管往别处去,我这儿绝不拦着。”
没想到刘明邦的反应仍然是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当刘明邦走出去十几步的时候听到药店老板在背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五万块钱行不行?真的一分钱也不能再往上加了!”
刘明邦停下脚步,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也勉强算是个价儿吧,如果我有两棵的话,您能全都买下吗?”
这回老板真的傻眼了:“这样顶级的人参,我开药铺这么多年都是头一回见到,你怎么可能同时有两棵?!”
刘明邦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店里的柜台前,把两条黄色的锡纸盒掀开盖子,平放到桌面上。老板盯着这两棵极品人参就像看到两个裸体的极品美女一样,绿豆大小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顿了足足一分钟时间,药店老板一巴掌排在桌子上,扭头冲里屋喊道:“老婆,去对面银行给我提十万块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