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景二十五年,临安大雨。
春汛冲毁了良田大坝,知州府衙连轴转了月余,片刻不停地组织百姓疏水修堤。
幸而天佑临安,雨势终歇,焦头烂额的官员总算能喘口气了。
几个生结伴走进一家酒肆,向店家要了几坛热酒暖身,寻了靠窗的位置,席间玩起雅令。
热酒去寒却也醉人,几人接着诗句,拍桌而起,义愤填膺,仗着天高皇帝远,字词中隐示沈邦危矣、有亡国之相,并引例嘲讽今上昏庸、外戚干政,故这几年沈国降下天罚,总是多灾多难。
正醉熏呢,无数纸钱随细雨潲进窗来。
去岁的收成不好,即便是南方这等富庶之地,也在入冬后冻死饿死了许多人,外加暮春修堤,淹也淹了不少魂魄进去。
街巷抬棺的人家多的很,这本不足为奇。
只是这一次,纸钱仿佛越飘越密集,盖住了桌上的几碟小菜,哭丧声后隐隐还有兵甲摩擦之音和马蹄声起。
其中一个生探出身,正要把支窗的短竹节取下,蓦地呆愣的呐出几句:“我的亲娘啊,送葬的队伍少说得有三百余人了吧?谁家的祖宗阔成这样。”
他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了,还忙着推搡好友道:“你快数数,有几棺随葬,几匹马,几队家兵?”
好友顺着他的视线往官道上瞧了一眼,手疾眼快的将人拽进来,啪嗒一下关紧了窗,低斥道:“不要命了?没看见皇室那么大的族徽?”
那人嘴角一撇,大不敬道:“真是见鬼。皇家人下临安送棺?又犯什么病了?”
好友示意他噤声,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待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远了,这才不紧不慢的解说道。
“这行人扶的是福宁长公主的驸马——唐遇春的棺木。”好友斟酌后说。
“福宁是先皇后长女,自先皇后仙去,福宁被抱养在谢后的膝下。其人端方娴淑,性如白玉,有沈室明珠、贵女典范之称。”
“福宁本与汴都崔氏的公子有口头婚约,却在三年前自请下嫁给唐遇春。”
“唐遇春是临安唐氏的少主。起初唐家在南方也能称得上三流,后来家主升迁去了京都,在偌大的盛京都里,唐家是不配让权贵正眼看的。但架不住唐遇春好命,被选为皇子伴读不说,还得到福宁公主的青睐。”
“福宁为他下嫁后,临安唐氏鸡犬升天,贵不可言!”
生点点头,“确实好运,奈何命薄。”
另一好友揶揄,眉眼几分轻嘲:“不是命薄,是活该,全怪这唐遇春管不住下三路。”
“他本答应公主,此生绝不纳妾,可背地里瞒着公主养了外室。这外室蠢笨如猪,自作聪明的牵上她四岁的孩子,趁公主府办宴在宾客面前直言公主嫁入唐府三年仍无所出,她必须为唐家流落在外的血脉讨要一个名分。”
“结姻三载,丈夫长子四岁,外室猖獗,这事岂能善了。福宁识人不清,约束亲眷不力,自此沦为京中笑柄。她看似柔弱,却是柔中带刚,次日休与驸马和离,但唐遇春不愿,只说双方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带着外室回了唐家。”
听到这里,生不免有些纳闷:“既然夫妻二人闹得这样难堪,为何唐氏亡故之后还能由公主亲自扶灵,莫不是后来二人感情有什么转机不成?”
好友喝了一口酒,越发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没有转机,全是帝王皇命。”
“唐家主是不敢让儿子纳妾的,外室待在唐家无名无分,她又背上荆条、带上孩子跪在了公主府门口,泣声求福宁放她母子二人一条生路,让唐遇春纳她为侍妾,权当作全了她做母亲的艰辛。”
“福宁无意为难女子,只让仆役请他们走。外室见状顺杆儿爬,求福宁见她一面。这一面便出了事,她的儿子见母亲跪在福宁脚下痛哭流涕,起身冲撞福宁,福宁一时不察被他推到,当下腹下出血,竟流掉了未出世的皇孙!”
此等皇家荒唐的辛秘,生不顾惊讶,面露担忧之色:“后来公主如何了?”
“福宁病了几日,皇帝闻此震怒,下旨赐死了外室和外室子。谁知到那唐家主母也是个拎不清的,私下里贿赂昭狱的人,买了个适龄的小孩换下了孙子。”
“后来狠绝毒辣之人就来了。”
生一下没跟上,还疑心自己听错了:“狠人?什么狠人?”
好友牙酸道:“自然是福宁一母同胞的妹妹,二公主沈敛好!”
今上有七女,二公主及笄后无封号无封地无姻亲,可她却是最得盛宠的公主。
沈敛好与她的姐姐——福宁公主沈寄欢,相差两个时辰出生,姐妹二人生了一模一样的脸,这是皇族的一桩奇谈。
长公主娴静雅致,二公主娇奢残暴。
姐妹两人同样的容貌绮丽,同样的唇红齿白,同样的肤色胜雪。一双别无二致的丹凤眼放在长公主身上,就如一汪静和春水;搁在二公主身上,眼角眉梢平添几分诡异的艳色。
任谁来看,总能一眼瞧出区别。
二公主喜奢侈,好男色,脾性阴晴不定,沾不上女子任何一点美好的品德,是个心有不爽敢冲言官喊打喊杀的疯子。
满朝武镇日烧香拜佛,生怕她盯上了自家的青年才俊。
生久闻沈敛好大名,也忍不住开始牙酸了,便是连公主的尊称也不叫:“谁人不知沈敛好最珍重她的姐姐。她一出手,想必唐家满门都不够杀的。”
好友深以为然:“没错。二公主从外祖家省亲回京当夜,就越过了皇帝,径直领着府兵杀去昭狱和唐府拿人。抓到人后,命人用荆条将外室子活活打死,再了结其母性命。两具尸体曝尸于唐府门前,无人敢去敛尸。”
“二公主原本是要连着唐家主母一块抓的,但是唐遇春找了福宁说情,换子一事便不了了之,圣上也没在追究。只不过半个月后,唐遇春便被受惊的马匹当街撞死了。”
“再后来,临安唐氏在京中遭受排挤,过往靠着福宁搭上的关系通通都不作数了。唐家门可罗雀,官路已断,唐母似乎终于醒悟,一头撞死在福宁的府门前,留下一封血向公主赔罪,祈求公主送她儿子回临安老家,并为其在唐家祖坟守灵。”
“唐遇春与福宁,青梅竹马谈不上,年少情深还是有的。福宁夫婿新葬,还愿照拂唐家一二,但没答应守灵,只说送棺。”
“圣上心疼福宁良善,为安抚她丧子之痛,加之听闻了送棺一事,顺理成章地就将临安赐给她当封地了,食邑三千户,但此举焉知是否有赶人的意思。”
有人接了一嘴:“哎,圣上还是给足了体面的,要知道皇子中被赐下封地的也不过四人而已。”
好友最后叹了一口气:“福宁长公主接管临安,一为扶灵,二为避开京中的闲言碎语。只是临安此地久无皇亲贵胄,士族门阀深根盘踞,哪里会那么轻易的将利益拱手相让给这位初出茅庐的公主。”
“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