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辉踏入皇城时,已经戌时末,临近亥时了。
在午门处,他见到了刚从皇宫里出来,失魂落魄的朱常洛。
二人对视一眼,张重辉看见了朱常洛眼底的那抹心虚之意,当即便是心知肚明,这窝囊且窝里横的太子,果然还是把他给卖了。
……
乾清宫。
回想起孙子嘴里的那把木头如意,那独特罕见的形状,以及如意头上雕刻着的熟悉山水画。
朱翊钧只觉得头脑发昏,浑身时热时冷,胸口更是闷闷沉沉堵得慌。
他已经病了一年多,这样难受的症状,他几乎一直都有,都快难受习惯了。
可今日,尤其是在看见那把木头以后,他尤其感到憋闷,以及……心慌。
这样的如意,他也曾有过一把,不仅形状一模一样,就连上头雕刻的纹样,也一模一样。
但他的那一把,是用上好的翡翠雕做而成,并非廉价又普通的胡椒木。
“皇爷,张重辉来了。”
陈矩的声音响起,朱翊钧听见了,却并没有立即宣召,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半晌,似乎在做什么心理准备一般。
一刻钟后,他坐直身体,凛凛精神,又理了理身上的红色龙袍,吐了口气后,才道:
“让他进来吧。”
……
“臣拜见陛下,圣躬万安。”
“起来吧。”
张重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皇帝会让他一直跪着,没想到居然让他起来。
“多谢陛下。”张重辉面色平静地站起了身,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朱翊钧突然吟了一句诗,他直直看着张重辉,问道:
“你是江陵人,李白诗里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可曾见过?”
张重辉如实回答道:“回陛下,臣没见过。”
“哈……”朱翊钧笑了一声:“没见过?那你专门让皇孙带着那把,刻有江陵山水的木头给朕看,所为究竟为何?”
张重辉沉默了片刻,才回道:“回陛下,臣只是觉得小孩子到新环境容易……”
“行了。”朱翊钧不耐烦地打断了,道:“太子已经把你做的所有事情,全都给招了。”
张重辉不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
“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帮朕,你从头到尾都只想要扶皇长子上位。”朱翊钧冷冷说道。
张重辉仍旧一言不发,只低着头,袖口上的花香味时不时钻入他的鼻孔,令他有些微微头晕。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朕,你从头到尾都在欺君!从一开始!”
朱翊钧还在说,许是头疼胸闷使他情绪暴躁,也许是张重辉的不作辩解令他烦躁,他气得一拍桌子,怒道:
“说话!”
张重辉缓缓抬起头,从进来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直视皇帝,只快一年没见而已,他没想到这位年近四旬的天子,居然虚弱到了这副模样。
“没错。”张重辉也直直看着朱翊钧,一字一句道:
“从一开始,臣就在骗您,从一开始,臣只想扶皇长子当太子!
陛下,恕臣直言,福王不堪为一国之君,臣这么做也是为了大明朝,为了祖宗江山,也为了您……”
“伱住嘴!”朱翊钧愤怒异常地打断道:
“什么为了大明朝,什么为了祖宗江山!你是不是又想说为了我好?
这种话我做十岁小孩儿的时候就已经听够了!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十岁小孩儿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一步一步试探我的底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嘛!”
看着突然暴怒的皇帝,张重辉牙一咬,昂起头,满是笃定道:
“是的,您不敢。”
朱翊钧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张重辉仍旧昂首笃定道:“臣说,您不敢杀了臣。”
眼看皇帝被气得双眼发红就要放狠,张重辉沉着气,往前迈了一步的同时,他说道:
“陛下,臣斗胆问您一个问题,六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以及这极其敏感的日子,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刀架在了朱翊钧的脖颈之上,愣是堵住了他即将爆发的愤怒,令他只能双目瞪圆,无言以对。
六月二十是什么日子,没有人比朱翊钧更清楚,他下意识地便想要装傻说不知道,然而却见张重辉又朝他迈进了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
“六月二十,是三大殿被火烧成灰烬的第二日,这样不幸的日子,陛下也能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