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父亲和周姨的婚礼。今晚,我们来接的最后一人便是我的父亲。父亲的班车在夜里七点五十,我们接到他时,正好是晚间八点。陈棋车内,我坐在后座,父亲坐在副座。风尘仆仆的父亲,面容有些憔悴,我看得出他已经很累了,但他见到我们时,仍然换下一脸的疲态,以欢愉的面容迎接我们。
民间有一个不成规定,婚礼前一晚,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所以,周姨不便来接父亲。陈棋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因我此前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便记下了。夕阳过后,我才发现原来陈棋早早地就等在我家楼下。吃过晚饭,我看了看时间准备下楼打车去接父亲时,一不注意在我家小区停车场内瞧见与陈棋车牌一致,车型相同的车。我走近一看,陈棋本人正坐在车内打瞌睡。原本我并未想唤醒他,但怕他在冬日里着了凉,只好叫醒他,让他同我一道儿来接父亲。
父亲对陈棋的印象并不高,但陈棋主动提及自己的母亲以及与我一同实习的事儿,父亲便了然。父亲原打算请陈棋去商业中心吃好的,但考虑到他明早要迎亲,且今日已舟车劳顿一整日,我和陈棋都拒绝了,带着他就近找了一家还算中等的餐饮店解决晚饭。餐桌上,父亲与陈棋俩人不停地聊天,他似乎对陈棋的家庭条件极为好奇,几乎是掏家底儿般的追问;甚至问及陈棋家中可有家族遗传病史等等。鉴于父亲的聊天像是在查陈棋家中户口状况,我赶紧打断俩人的聊天,催促俩人赶紧吃饭,然后各自回家。毕竟明日都是要早起的人。
吃完晚饭,陈棋送我们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程颂打来的电话。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犹豫许久,我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我和程颂没说两句,车子就在我家小区里停下,还未来得及挂断电话,陈棋便同我说起明早来接我去周姨家中化妆。我没有拒绝,便与父亲一同下车回了家中。
父亲累极了,没和我说上两句就径直回卧室准备洗漱睡了。这时,我才想起手中的电话还未挂断。我小心翼翼地询问电话那端,程颂只是轻声地回了一个字:“在。”。
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我正想挂断电话,电话那头程颂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无论你做什么事都不愿意和我商量一下。对于你来说,我是不是无关紧要的一人?”。程颂的语气听起来比父亲还疲累,幽怨中带着很深的伤感。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选择道歉。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算了,你还是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唐棣,我已经看不清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了。我一度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双向的,可你现在让我觉得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你并不重视我们之间的感情,甚至你从不愿意将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告诉我。生日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我向你道歉。”程颂的声音在颤抖,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通过电话感觉到他的失落与难过。
“我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生日那天,我说话有些过,但那是我的真心话。我不过生日,很早以前我就不过了。我父亲、母亲,我的家人,我的生日对他们来说都是沉重的纪念日。那是我奶奶的忌日。”沉默了许久,我还是选择哽噎地说出自己的缘由。不知道程颂能不能接受,可我确实不想提及。
“我知道了。早点休息。”听了我的解释,程颂也在电话那端安静了很久。半晌,他才说出两句话,随即便挂断了电话。
一整夜,我的思绪都被程颂的问题侵扰着。我好像比他更加看不懂自己;对待程颂,我明确自己心中对他的欢喜,可我又深知我不能依赖于他。我想和别人一样整日与他待在一处,可我又知道他迟早会离我而去。我对他所有的幻想与依恋,终有一天也会不复存在。有时,我甚至会问自己,答应与他相恋一年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我出不了国,他不能留下,付出这许多真心,到底得到了什么?
就这样想着想着,窗外的夜空也慢慢地由灰蓝变为灰白。我刚刚想闭上的双眼,又在闹铃声中清醒。我定了五点的闹钟,因为要去陪周姨。打开门洗漱了一下,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正坐在餐桌前发呆喝着,父亲卧室的门打开了。父亲见我坐在餐桌前,这才想起问我为何起这么早。
我同父亲解释:“周姨说让我给你们拿戒指盒。她还给我挑了一件礼服,说是要一起拍照。”。
父亲听后,只是“哦!”地一声,便径直往卫生间走去。我回到卧室换上礼服出来时,父亲也从卫生间出来,正洗漱着。这时,门铃响起,我走到门口打开大门,陈棋和另外一位叔叔正站在门外。叔叔与父亲交好,所以让至今单身的他来给父亲做伴郎;陈棋则是来接我去找周姨的。
我让陈棋等我一会儿,父亲刚好从卧室换上新郎服出来。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父亲,除了稍微凸起的啤酒肚,俊朗帅气依旧。与弯腰驼背的叔叔不一样,父亲的身姿挺拔,精神朗朗;即便如今已是四十多岁,却仍旧能吸引众多女士青睐。偶尔与父亲出去应酬,也总能看见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士想亲近父亲。好在周姨出现后,这样的女士减少了许多,却仍未完全消失。我将早就放在柜上写着新郎字样的胸花为父亲别上,父亲看着我,神采奕奕地问我:“好看吗?”。
我微笑着回答他:“好看。”。
父亲这才举起一只手抚在我头顶,轻柔地说道:“以后丫头要自己照顾自己了。等你大学毕业,父亲的义务也算尽了。你母亲将你交给我,自己两手一挥逍遥一生。不过,我现在也算是找到了想相伴一生的人。你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浅笑一声,转过身同陈棋一起离开了这个家。车上,以往总是叽叽喳喳不停的陈棋,今日倒出奇的安静。也好,我也不大想说话。在寒辰孟春之初,万物处在清冷的氛围之中,这世界就是如此,我好像做为包袱成长,如今瓜熟蒂落,父亲终于可以松手了。
到达周姨家时,远远地在楼道门口就听见了家中吵闹的声音。我们是和周姨的两位伴娘一同上楼的,周姨家大门敞开,门内有身影闪烁,却未瞧见生人。我们慢慢走进周姨家屋内,化妆师已经提前到了,我看了看时间,正值清晨七点。周姨让我把伴娘服找出来让两位伴娘穿上,随后让化妆师给我上妆。我的礼服是一件不长不短的中西结合礼服裙,领口是中式领,身上还绣着鲜花式样,只是我分辨不出来绣花种类,比起伴娘服倒是精致不少。化了妆的周姨正在她母亲的陪伴下吃着早餐,陈棋则等在客厅。
周姨有个弟弟,今年刚满三十,还未结婚,是一位参军少校,比周姨小了八岁。我初见他时,他一脸正气坐在周姨身旁,双眼装满自己的亲姐姐,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直到周姨将我叫过去,他见到我时原本阴沉沉的脸这才稍有缓和,用冷漠又柔和的嗓音对着周姨问道:“这就是姐夫的女儿?”。
周姨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她化妆的地方,然后对着我身后的化妆师说道:“这是我女儿,给她化个淡妆吧!化浓妆可比我都漂亮。”。化妆师点点头,心领神会开始在我脸上拍拍打。
由于是从父亲新家接新娘,等待接亲仪式过后,我们便径直往拍摄照片的地方去。伴娘及周姨父母则是先行到酒店接待陆续到达的一众宾客们。
很快,就到了父亲接新娘的时间,众人已将大门及周姨卧室门紧闭。陈棋跟我说他要做父亲那一队的接亲人,给父亲增加一点儿喜庆的氛围感。考虑到陈棋本就玩心重,我就放任他自己做主,只要父亲同意就好。
此时,随着阵阵敲门声响起,我听见陈棋高声呼喊着:“新郎官儿来了!”。他的呼声像极了皇宫里站在皇帝身旁宣旨的太监,令我止不住笑意,在一旁捂嘴偷笑。周姨见状,既脸红又止不住发笑;而她身边两位伴娘及其余女性亲戚则早已抵在卧室门口,准备进行一系列的进门拷问及按照习俗向新郎索要红包。周姨的弟弟似乎不爱参与这样的喜事,与我一道儿站在周姨身旁,只是静静地观看着眼前一堆人簇拥着与门外的父亲等人交涉。
在她们一系列刁难及拷问下,父亲终于破开卧室门来到周姨面前。在父亲看见我的那一刻,我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迟疑,这不是一个新郎官该有的表情。当我低下头与周姨对视的那一刻,我看见她原本微笑的脸顿时沉了下去,眼中的幸福感正渐渐消失。察觉到俩人的异样,我才想起,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我长得跟母亲一样;担心父亲是透过我看见了母亲的影子,我便躲开周姨的眼神,准备离开这间屋子。我立即将身后的人拉上前,往后退去。我不知道自己拉的是谁,只知道那只手很健壮,在我拉住他的那一刻,那人似乎也震惊了一下,手臂也无意间往回缩了一下。只须臾之间,他便任我将他拉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从卧室出来后,房间内的喧哗声又涨起。周姨的母亲见我出来了,就走过来叫我随她一同进厨房,我们一人端上一碗汤圆,来到客厅茶几旁。周姨母亲跟我解释:“这个,待会儿他们出来了要吃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放下碗就走到一旁去。恰逢陈棋从屋内走来,他来到我身旁,眼神充满着关心:“怎么出来了?觉得无聊吗?”。
我摇摇头,不语。陈棋又拉着我说:“那不然先走吧!拍照的地方我方才问了摄影师,我知道在哪儿。”。
我顿了顿,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俩人便先行离开了。
今日,天气不算晴朗,但也并未下雨。只是头顶厚厚的云层将原本蔚蓝的天空给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偶尔还有大风呼啸而过,令我不禁担心化妆师精心打理的发型就此被狂风吹乱。
周姨约好的拍照之地是一处宽敞的空旷草地。由于是冬季,绿茵茵的草地都变成了黄凄凄的模样;但四周为冬季而生的花朵,正咧着脸艳艳地开着。旁边有一巨型水池,水池四周是与其平视不易被发觉的平坦地面,似乎就是为人们从水面拍摄倒影而做的准备。
陈棋出来时,从茶几上顺走了几袋零食和三两水果。我以为他是没吃早饭,便没管他,哪成想他只是想解解馋。我和陈棋坐在草地上,大风已经飘向了远方,只剩下还未成形的微风伴着我们。冷风将我所有的困意都吹走,只剩下心中的凄凉。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八点半,却还未见周姨她们的身影。
原计划拍照俩小时,十一点赶回酒店,担心她们将流程耽搁了,我正欲打电话催促父亲时,陈棋突然伸手夺过我手中的手机,不以为意道:“管他们作甚。你就不该回来,亲眼看着自己父亲娶别的女人,换我我不大闹一场我都觉得对不起我妈!只有你,还傻乎乎地为你爸忙上忙下。明明心里不情愿,却还要装作贴心闺女在人前卖笑。那么委屈自己干啥!”。
我没有回答陈棋的话,他说是问我心底真正的声音。可脑海中此刻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样做不对。父亲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