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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嫌

第10章 皇城南衙的翰林院值房内。 只有谢珲与沈徵二人。 谢珲现在工部任虞部郎中,实则对工事一知半解,只是恰好有空缺填上,避免被调到京外从县尉等流外官做起。 他近几日最心心念念的,不是掌理山泽时禁,而是与嘉宁公主去城郊的流月峰踏青。各自都会再邀请两位男女伴,公主那边还会有医女侍卫随行。 谢珲打定主意,邀请秘丞家二公子房罡毅与沈徵。 二公子已应,只差一个八风不动的沈徵。 “不去。” “道麟你听我说,这次郊游不是只有你我,还有嘉宁公主、宁平郡公家郑小娘子和姜姑娘,是个吃吃喝喝的游玩之旅,不是寻常那种儒生们无聊的采风作画,应景赋诗。” “听完了。” “你上次也说了,来京畿备考半载,日日除了在寄宿的寺庙温,还未曾领略过风光殊胜,这次不是正好?” 谢珲坐在翰林院那张红木如意云纹翘头案一侧,极力游说。对向的沈徵头草拟四月春祭大典的祭,运笔如飞。 状元郎的单梁冠戴得周正,绿色双钏绫官服裁剪贴合,勾勒挺括周正的肩骨。神清骨秀的一张脸,眼底淡淡乌青,暗示昨夜并不踏实的浅眠,破坏了堪称一丝不苟的仪容。 殿试后,沈徵得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职,兼任国子监经史讲学,负责教授两位未及冠的小皇子。 翰林院修撰因要记载皇帝言行,修撰圣喻录,所以列席旁听,天色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要从居德坊走,骑马到皇宫内城等候上值。 礼部侍郎看过他的试答卷,一边赞赏“采拔俊,超越流辈”,一边把春祭大典祭的草拟托付给他。 写一篇这样的祭,不难,只耗费些心力。 类似的事情有了开端便接二连三,短短几日,沈徵案头摆满有待落墨的各类祭、碑、提序。 沈徵一概应下。 有些东西他可以推脱,比如散值后的应酬交际;有些东西他不能,比如本在职责内的论撰史,恰好以此拒谢珲。 沈徵圈出有待修改的地方,做个记号,把数叠折本推到谢珲面前,“我若去了,这叠,还有折叠,你代笔?” 谢珲随手一翻,“花里胡哨的,你闭眼也能写十篇。” “难道……”谢珲想起一事,“上次姜府宴会,我看郑小娘子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就问你问题的那小娘子,我记得她的声音,特别脆亮,道麟你是不是想避嫌?” 是避嫌,却不知是避谁的嫌。 沈徵一顿,狼毫在纸面落下过分墨色浓稠的一撇。 谢珲点着那团墨了然:“我说中了。” “如何说中?” “你一心二用,一边应付我聒噪不休,一边落笔,整篇都没写错一个字,我一提到郑小娘子就写岔了。” “事关女子声誉,莫要胡言乱语。” “这里又没有别人。” 谢珲扫视,值房只设二员当值,沈徵的轮值同僚有事去隔壁衙司,他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私事。 沈徵不再接话。 谢珲凑近观察,看他表情毫无破绽,没有被说中心事的心虚,不由得叹了口气:“真对流月峰没兴趣,那罢了,我不爱强人所难。那我走了,道麟,我真的走了?” 沈徵抽出一张崭新罗纹纸,重新誊写方才拟定的祭。 谢珲一拖三顿的脚步声,终于慢腾腾地远去。 狼毫笔撂下,他揉了揉从今晨起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昨夜只睡两个时辰,去关心一匹马有没有被栓在石狮子上这种蠢事,做一次就够了。 整整一晚,一闭上眼。 没有繁复金铃,也没有丹红水袖与鹅黄襦裙,只有粗布缝制的布裙,美人腰如束素,垂坠乌发如绸。 她赤着双足,踏在河边细软的茵草上曼舞。 只给他一人跳。 - 流月峰是京郊名山,山体宽阔绵延,由数十座起伏错落的山峰组成,山内环绕一方风景明秀的玉衡湖。 要登上流月峰最高峰,即便是体格健壮的青年,也需要近两个时辰,因此游玩里面的玉衡湖才是踏春的主要目的。 一群人从清晨城门刚开启时出发。 姜玥离得近,先入了嘉宁公主的马车,二人随后去接郑小娘子郑素容,与骑马的郎君们在北城门会合。 谢珲与秘丞

家二公子房罡毅一左一右骑马随行,皇宫派来的侍卫随从隔开五丈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公主的车架内壁极宽阔,可容纳数人。 郑素容挑开右侧的金纱帐,窗外随行的青年身影靠得近,从她的位置,只见其身,不见其貌,但郑素容睨一眼就知道是谁:“怎么是你?” 房罡毅嗤笑:“你还想是谁?” 郑素容翻白眼,手一放,金纱帐轻飘飘落下。 她与房罡毅是青梅竹马,两家交好,打小还是女娃娃的时候就跟在房罡毅屁股后面傻玩。这么多年,相看两厌。 郑素容望向对侧车窗:“玥娘,要不我们换个位置?” “好啊。”姜玥起得早,正是困倦时,轻轻挪去郑素容那边。嘉宁公主坐在正中间,无论怎样左右都有她们挡着。 郑素容挑开另一侧的挡帘,探头看许久,扼腕地确定只有谢珲,再无其他游伴,她脆生生冲着谢珲道:“谢郎君,你怎么只邀请了房二郎?上次宴会陪你赴宴的沈郎君呢?” “道麟太忙了,抽不开身。” 谢珲扯了缰绳,离车壁更近一些,看着半个身子快要探出窗外的郑素容,言笑晏晏:“郑小娘子想见道麟吗?有话我可代为转达。” 众目睽睽,她与沈郎君能够有什么话?郑素容一噎。 房罡毅讨人厌的声音隔了一架车身飘过来:“左右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仰慕之词,谢兄不必替她费神了。” 郑素容哼了声,继续朝着谢珲道:“我无话要转达,只是路途久有点闷,想找人说说话,又不想对着房罡毅那张臭脸。说起来谢郎君,你与沈状元是怎么相识的呀?” 沈徵中榜前名声不显,中榜后也鲜少现身宴乐交游。难得的,谢珲是能够让沈徵作陪赴宴的交情。 “我和他啊,我俩一同在白鹿院念认识的。” “沈郎君可是在院时就有如今风采?”在玥娘宴会上侃侃而谈的状元郎,即便隔着屏风,也叫人心向往之。 谢珲古怪地笑笑:“怎么说,我不能揭道麟的短。” 郑素容:“咦?此话何意?” “反正,那时候道麟的性子不像现在这样,同窗们都不大跟他打交道。”谢珲语气带了点说来话长的意味,“我与他真正说上话是从一次后山探秘开始的……” 虽然说的是沈徵,但也是谢珲的经历。 嘉宁公主素白双手搭在膝上,指头不自觉地相互绕了绕。她也想听听,她与谢珲只在宫里花园讲过一阵子话,且还是在端妃娘娘的远远照看下讲的。 姜玥倚着车壁暖毡闭目,听谢珲的话题跑到了白鹿院后山的鬼魅传闻上,再无与沈徵相关的点点滴滴。 她跑了个神,被拽入睡梦中,听得郑素容一声惊呼,“哎呀,你竟然被野犬咬伤了?你那同伴就这么丢下你跑了?真实好没义气的人!” “那野犬疯得很。院有一位老师也曾被疯狗咬,得了恐水症,发作时疯疯癫癫,整个甲字班都看见了。我当时只能躺在地上,祈求他跑下山后,还能记得去找同窗们来搭救我,可等到天快要完全黑下去,都没有人来。” 嘉宁公主小声问:“那山里也没有猎户樵夫路过吗?” 谢珲声音放得轻柔了些:“没有呢,院在城郊,后山就是个荒山,传说原来是乱葬岗,入夜后根本没人敢进。” 他笑笑,低头看自己踩着马镫的右腿,灵活地动了动。 “我当时躺在泥地,一阵阵发晕,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后悔干嘛为了证明自己胆量来后山探秘,把命搭在这里,后来隐约听见有车轱辘的声音,是沈徵推着个小板车来了。” 郑素容扒着车窗,惊喜道:“沈郎君来救你的?” “也不是,”谢珲煞有介事地叹气,“他小板车上装满一截一截砍好的竹子,天色昏暗,我穿墨蓝色的衣裳,道麟没看清楚,车轮撞到我手臂上,没等我大声痛呼,上面许多竹节骨碌碌一齐滚下来,又砸了我一身。” 郑素容目瞪口呆,一旁悄悄听着的嘉宁也愣住。 明明很惨,莫名又有点想嘲笑他,两位小娘子对视一眼,艰难地抿紧了嘴角。 “当然,沈徵还是救了我。”谢珲跟着笑,“他进山砍竹子,身上带着小壶处理意外擦伤的烈酒,替我冲洗伤口,用小板车把我带走。这山路我来时一路崎岖,道麟竟然知道一条略平坦的坡路,将我一波三折地送下山。” “你都得救了,怎么下山还一波三折?” “因为……我们后来又遇到了那条野犬。” 郑素容倒吸一口气,连未曾插嘴的房罡毅都侧

目过来,视线被马车挡着,只瞧见一点谢珲的发髻尖。 “那条野犬最初咬我时,被我用石头砸了就跑。道麟用火折子点枯枝,让我高举照路。那路明明下坡,他推车推得极缓极慢,我一直催促,快同他吵起来了,很怕他像之前的同伴那样,再碰见野犬就跑了。” “那你俩真吵起来了?后来怎么样?” “道麟说‘再催我,你自己滚下去’。”谢珲刻意模仿沈徵冷淡的腔调,惹得嘉宁与郑素容轻笑。 “后来我按着他示意往回看,发现野犬根本没跑远,它不敢靠近火枝,始终距离我们两丈之内,一直紧随道麟,若慌张跑起来反而更容易露怯,惹起它的攻击。” “行至山脚,遇到来寻的同窗才算安全。最后道麟把我送去药庐,大夫说只要头七天没事,就有七八成把握没事。期间我独自在房舍闭门不出,每日茶饭都是他送来的。” 郑素容长吁一口气,神色感慨。 嘉宁也放松下来:“从此就与沈郎君成为好友了?” “哪这么容易,”谢珲笑叹,“这就是我说揭他短的地方,不过道麟向来磊落,想来也不会否认。” 谢珲目光投向了远处,蓝天上团云堆积,白得耀目。 “那时道麟是经人举荐,半道入白鹿院读,君子六艺除了骑射,样样校考都是优等,但成日眉目萧索,沉默寡言,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我们散学后玩投壶蹴鞠,去茶楼饭馆,道麟从来不加入,整天地独来独往。” “我知道麟家境不算好,要时常帮院做些杂务减免学资,那次我遇到他砍竹子就是卖给县里编织箩筐器具的商铺。但是我给道麟的钱财谢礼,他一概拒绝了。” “金银财帛不要,那我去替他做杂务砍竹子,手脚长在我身上,我替他做些事情,他还能凭空抹掉不成?” “就是这样,道麟才渐渐与我熟悉起来。” “谢郎君方才说,你腿上被野犬咬伤的伤口,是沈郎君亲自帮忙处理的吗?” 轻轻柔柔的声音,是马车里一直安静的姜玥。 谢珲有点意外:“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姜玥没答:“谢郎君与他,至今相识多久了?” 谢珲:“三年吧,道麟来白鹿院是三年前的事情。 姜玥眨了下眼,没有再问了。 也是三年前,她与沈徵在平洲县签下了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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