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公主李令月撺掇皇城里的青年才俊组织了几场论理。主题甚多,却都与“后宫干政”不脱干系,分明是让世人议论太后刘姬迟不还政于天子一事。
由此掀起的风浪,使得朝臣之中,又有人跃跃欲试,想劝太后退出高庙。太后自然气得厉害,免不了又在朝堂之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今次趁着南边捷报传来,她索性将公主请到了慈安宫,打算好好与自己这个孙女儿理论理论,大周天下在她的打理之下,究竟有哪里不好!
此次谈话,注定从一开始的语重心长,变成后头的不欢而散。
“哀家就不明白,哀家就你和太子这么两个皇孙,打小都是一样疼的,你却如何跟哀家那个混不吝的外甥一样,处处要与哀家做对?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真的以为哀家把大周江山彻底交给你父皇,大周,就会变得不一样吗?”
刘姬头一次如此凌厉、赤i裸地将这个问题抛给李令月。令她没想到的是,李令月竟是半点虚与委蛇都没有,反问了她一句,“难道不会变得不一样吗?”
刘姬很震惊。眼前这个虽已为人妇婀娜聘婷的公主,在她看来终归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哪里来的底气如此忤逆她?!
她差点动怒,却在转念之间平息了。她哂笑一声,“的确会不一样。若哀家还政于你父皇,说不定,你皇祖父与哀家打下来的江山,都要被他这个只知道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给败光了,哪里还有这片盛世景象?”
“父皇对母后好,究竟有何错处?皇祖母您要这样说他?”李令月不服气。
“错处?”刘姬更是笑,“愚蠢的红颜是祸水,你父皇自从中了尔朱氏的蛊,就忘记自己姓李,忘记自己是大周天子了!这便是他的错处!天大的错处!”
李令月很气,但她无可否论,这么些年以来,她的父皇的确有很多的错处,很多的不作为,只不过,她绝不认为疼爱母后这一桩,有什么过错。
她笑了一下,转了话头道:“且不论谁对谁错,皇祖母难道真的认为,大周天下在您的治下,当真是一片太平盛世之景象?”
“呵!”刘姬亦是嗤笑一声,“哀家倒想听听看,大周天下在哀家手中,哪里不好?哪里不太平?!”
“好比这次与南诏的战役,如若皇祖父还在世,早在二十年前就打完了!皇祖母拖到现在,难道不是因为您一味地退让与妥协?皇祖母您任人唯亲,大兴刘氏,但凡是个姓刘的,脸上都感到荣光,由此滋生的鼠虫蛇蚁,难道不是这个国家的灾难?还有……”
李令月如数家珍一般,毫不隐讳地讲出太后做的对江山社稷不利之事。
刘姬却是面不改色,一边听着,一边悠闲地喝着手边的茶。直至李令月最后评判她道:“皇祖母您知道您最大的错处在哪儿吗?错在您只是一介女流,眼界太窄,格局太小,在意的不过是手中的权利如何不被夺走,刘氏一脉如何能因为您更加兴旺!您根本从未想过,要如何让大周的百姓过得更好一些。”
她终于震怒了。
她陡然扔出手中茶杯,砸在桀骜的李令月脚下,出刺耳的声响。伺侯的宫人因为惊吓,从内殿一直跪到了外殿。独独李令月,仍是坚定地站在那里,直视着她,毫不退缩。
“公主以为,你是哀家的孙女儿,就敢对哀家如此出言不逊吗?”刘姬起身,缓步走到李令月跟前。“你以为你是我大周唯一的公主,哀家就奈何不了你?同是一介女流,你哪来的底气说出这种话来!?”
李令月没有做声。她的内心,是畏惧的。她多次顶撞太后,触其逆鳞,太后都未曾像今天这般震怒过。
但正因为太后这次怒了,她又觉得激动不已,如同成功地挑衅了一个强者。
“哀家,治理先帝留下的这个江山三十年,可是容易的?”刘姬接着道,“哀家一生都献给了李家,可你们李家人都是怎么了?到头来竟又指责哀家抢夺了你们的权利!这难道不是白眼狼,恩将仇报?”
“皇祖母,月儿只是想让您听听外面的声音啊!”李令月抛开所有的厌恶和气恨,愿意袒露些许诚挚来规劝,“朝野上下,已经有太多人对您迟不还政之事有所不满了!长此以往,臣心不齐,民心不稳,又哪来的国泰民安?”
听言,刘姬看着李令月,眸光深沉,仿如两汪深潭深不见底。她突然收敛了所有戾气,向李令月走得更近了些,异常沉静道:“怕什么?哀家毕竟是老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你们到底着急什么?哀家要是想给大周更名换姓,早就做了。”
她转身回坐榻的那一刻,李令月几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位再是坚不可摧的老者,终究拗不过岁月无情。
李令月心中顿时生了一处柔软。她张了张口,想温声唤一声“皇祖母”,坐回到暖榻的刘姬却先开口唤了她一声“月儿”,似笑非笑问:“你想知道,这三十年来,哀家虽然遭了无数反对,却始终屹立不倒,究竟是为何故吗?”
其中因由,一言难尽。李令月望着她,倒不知她自己是如何想的。
“哀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周这片盛世河山,是哀家和先帝一起,并肩打下来的!”刘姬慷慨说罢,忽而笑问李令月,“月儿可想成为第二个皇祖母?”
李令月一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刘姬又道:“想成为第二个皇祖母,可不是养尊处优之下,耍耍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说罢,她呼出一口浊气,微一挥手道:“哀家累了,你跪安吧!”
离开慈安宫一路,李令月都在想太后最后跟自己说的话,却是越想,心口越是砰砰乱跳起来,直至做下了一个就连她自己也感到震惊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