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祁开国以来,便有律法规定,女子的嫁妆属于个人私产,婚后可自由支配,不计入夫家的产业。女子若是在夫家过得顺遂,生下儿女,待儿女婚嫁时可把嫁妆转赠给新人,百年之后也可留给子女。若是没有儿女,或是绝婚了,病故了,改嫁了,娘家是可以把嫁妆要回去的,夫家不得阻拦和私吞,不然打起官司来,男方也是没理的。
普通百姓都知道动用女子嫁妆的男人上不了台面,会被人看不起,没想到赵王府这么一大家子体体面面的男人,竟然将挪用女子嫁妆看得如此寻常,甚至用得心安理得,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难怪夏侯湄会忍无可忍,当众发飙。
钟玉卿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怒火,起身对许若兰说:“在座的都是女眷,也是自家人,不如我们去你的住处看看我那两个侄孙吧。”
许若兰一脸惊愕。不是说挪用嫁妆的事情吗?怎么就要去看孩子了?
夏侯纾猜到了母亲的心思,赶紧戳了戳许若兰的肩膀,小声提醒道:“是啊,表姐,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见面礼都送了,不如就现在去看看吧。我还挺想念两个侄儿的。”
夏侯纾其实见过一次许若兰的大儿子,远远的连样貌都没记清楚,这都好几年过去了,她那大儿子长得多高多大她都不清楚,哪里来的想念?
这话当事者听着说不出的怪异。
许若兰暗自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反应了过来——这里人来人往的,有些话确实不适合在这里说。
“好,我这就带诸位长辈过去。”许若兰赶紧点头道,然后作势要带众人去自己的住处。
钟玉卿便拉了夏侯湄,转头看到恭王妃,又说:“嫂嫂也是当家主事的人,既然知道了,不如也一起去瞧瞧吧。”
恭王妃温和地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得知有赵王府的密辛可以听,夏侯纾立刻来了兴致,表现得十分积极,赶紧挽上许若兰的胳膊要跟着一起去。
钟玉卿瞪了她一眼,道:“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掺和什么?”
“母亲,我见面礼都送了,怎么就不能去看看侄儿们了?”夏侯纾十分委屈的反驳道,“我都已经及笄了,算是大人了。你不能让我做事的时候就说我是个大人了,不让我去就说我还小吧?”
看到女儿小嘴巴巴的,钟玉卿一时间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夏侯纾见状,忙指了指身后的钟家姐妹,又道:“还有三表姐,她都在议亲了,自然也是大人了。青葵虽然还小,可日后我们都要嫁到别人家去,从前在府中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正好借此机会长长见识,跟诸位长辈学学怎么处理这些腌臜事。”
“确实得早些长见识,免得以后吃亏!”夏侯湄立即点头表示认同,“我家若兰就是太单纯了,才平白无故的被这些恶人盘剥也无计可施!”
“你瞧,姑母是过来人,又是长辈,她的话我们都得听。”夏侯纾马上附和道。第一次觉得自家姑母说话动听,她发自内心的感激。说着她又转头问钟家姐妹:“你们说是不是?”
钟家姐妹早就被夏侯纾一连串的蹦跶弄得有些糊涂了,这会儿听到夏侯纾在征求她们的意见,立即点头如捣蒜。
钟玉卿十分气闷,但还是隐忍着没再说什么。
许若兰便领着众人往自己的住处去。
赵王府的宅子比越国公府还要大一些,但由于赵王自己的妾室多,子嗣也多,儿子成亲之后又生了二十几个孙子孙女,甚至长房的儿子都已经成亲生子了,再加上女儿和外孙们偶尔也会回来小住,所以各房住的院子着实就比不上越国公府的宽敞。
许若兰住的院子叫梨花院,坐落在赵王府内宅的西边。整个院落总共有一栋三间房的正屋,两栋各有两间屋子的厢房。正屋是许若兰和丈夫独孤显的居所。东厢房的两间房分别住着她的两个儿子,此刻孩子们正在乳娘的低低的吟唱中午睡。西厢房一间住着当值的婆子和丫鬟,另一间是许若兰原先用来放嫁妆的房,如今已经快搬空了。
听说孩子睡得正酣,一行人便没有打扰,直接进了正屋。许若兰的贴身丫鬟巧儿是个心思灵巧的,赶紧去沏了茶,然后拿着一方手帕坐在梨花院大门口的梨树下做针线活,顺便帮忙把风。
钟玉卿见屋子里没有外人了,便对许若兰说:“今日我们都在,你就顺道给我们说说具体什么情况。我这个做舅母的即便不能像你母亲一般替你出头,但还是可以替你参谋一二的。你是荣安侯府的姑娘,也是越国公府的外甥女,我们不可能看你这样忍气吞声过日子而坐视不管。”
有了这句话,许若兰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的眼眶更红了,哽咽道:“我出嫁时,母亲担心赵王府看低我,咬紧牙给我备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以及两个临街的铺面,三十亩水田,四万贯现银,甚至比姐姐的嫁妆还丰厚。我当时还想,赵王府家大业大,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了我。可等我嫁过来之后,才知道赵王府并非外面看上去那么光鲜。”
“公公他膝下子嗣众多,都没什么正经的差事,也不擅长经营。一大家子每日挥霍无度,坐吃山空,光靠公公的俸禄和祖产盈利完全无法支撑。”许若兰说着便抹了一把泪,“后来婆母就说,我们这些儿媳妇既然嫁进了赵王府,那就是赵王府的人了,我们的嫁妆,自然也是赵王府的,所以一应吃穿用度,都得从各房里拿出来放在公中使用。”
钟玉卿自己是女子,管了那么多年的家,从未听过如此谬论。对此她很是很不理解,便问:“赵王膝下共有十个儿子,就有十个儿媳,她这样无理的要求,难道每个儿媳都同意?”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许若兰苦笑一声,继续解释说,“公公虽然子嗣多,但只有大哥、二哥和夫君是婆母所生。其他庶出兄弟,都怕离开了赵王府日子过得更艰难,所以求着闹着让妻子把嫁妆拿出来公用。至于大嫂,我嫁进来时她便已经在管家了,婆母事事都依赖着她。听其他妯娌说,她拿了公中的银钱在外面放印子钱,还伙同他娘家的兄弟在外包揽诉讼,赚的钱正好可以弥补她自己的亏空,甚至还有富余。只不过她做事向来谨慎又隐蔽,从来不自己出面,至今也没人能拿到她的把柄。尤其大嫂现在掌管着内宅,其他人也不敢随意得罪她。二嫂娘家原就是巨贾,嫁妆比我们其他几个都丰厚,又有娘家时时补贴,倒也不差银钱。只要婆母和大嫂不跟她闹,她就乐得花钱买清净。”
“现在你们知道赵王和赵王妃是个什么货色了吧?”夏侯湄听着女儿的诉苦,仿佛再一次经历了女儿的艰难,气得胸口疼,怒道,“我家若兰的嫁妆就是这样被那两个不要脸的老货逼着骗着花光的!可怜我那两个外孙,还那么小,我那女婿也是个不成事的,日后可怎么活呀!”
赵王不思进取,喜欢挥霍银钱撑面子,他的儿子们也有样学样。若不是当今天子还顾念着亲情,逢年过节多家赏赐,只怕阖府上下度日都艰难。以许若兰嫁进来七年就快把丰厚的嫁妆花完的速度,最多不出三年,他们夫妻就真的连儿子都养不起了。
但问题是,这些王子王孙们依赖赵王府的庇佑和供养已成习惯,就像缠绕着大树而活的藤蔓,一旦把他们从树干上扒下来,他们就会孤立无依,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这完全就是一个死循环啊!
她们该如何才能帮到许若兰呢?
几个人在屋里商量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个有效的章程。
“今日是赵王妃的大日子,来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大家都要脸面,这事暂时先不要声张。”钟玉卿提议道。然后看向夏侯湄,又说:“等过些日子,阿姐和侯爷务必得亲自上门,以探望外孙的名义找赵王夫妇谈一谈两个孙儿的养育问题,旁敲侧击的哭哭穷,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
夏侯湄之前的冲动因为有了人可以倾述和开导,已经消了一大半了。她也知道跟赵王府硬碰硬不妥,毕竟她把不好听的话说完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女儿和外孙还得留在赵王府。赵王夫妇那么护犊子,可能对两个年幼的孙子不会有多么大的意见,但对不听话的儿媳就不会心慈手软了。那么更难听的话,更艰苦的处境,就是自己的女儿来面对了。
恭王妃也觉得钟玉卿说得在理,遂看向夏侯湄,期待着她能点头同意。
而一直在旁听的夏侯纾却心有疑惑。她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赵王和赵王妃敢明目张胆的让儿媳把嫁妆拿出来给他们享用,还大张旗鼓的办寿宴,那就是算准了没人敢找他讨公道。万一到时候姑父和姑母来了,赵王还是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又该如何?”
众人一阵沉默。
这便是攀附高门的坏处,即便受了委屈,也不敢随随便便讨公道。
许久,夏侯湄忽然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赞同姑母的说法,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夏侯纾支持道,“若兰表姐的苦不能白受,钱也不能由着他们白花,得留着养育两个侄儿呢!但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说到孩子,夏侯湄着急,许若兰更着急。
可是光着急,不想办法去解决、去抗争、去争取,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