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床上的人见门开,眼睛微微亮了下,又缓缓灭了下去,张了张唇却没有出声。
萧雪山扣着门框愣了半晌,才认出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屋里的人。上次见时,还是皇城外那个晚上,这人披着一身月光,刚结束了一场恶战,人和手中的剑一样锐利冰冷。而此时,他躺在窄床上气若游丝,凌乱银发和骨瘦的手一同垂在床沿,像是要断的弦。
可不久前他还从外门弟子口中听闻,说这人在内门月考核一鸣惊人,这才短短一月时日,他怎么就……
他发着愣,司空无云先开口了:“这是……你的房间?”他轻喘着匀了会儿气息,又继续:“师尊带我来的……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师尊?”萧雪山重复着他口中的称呼,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立即回身往门外看,院中却不见她的身影。
树梢飘落夏末秋初的第一枚黄叶,枯黄打着转落进萧雪山眼里,他恍惚开口:“……没事,不麻烦。……既是掌门带你来的,你住着就是,我去别处。”
说着无事,他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滞涩。那滞涩的来由他说不明,对着闻千合时有一些,听说司空无云时也有一些,此时得知她如此在意司空无云,那酸胀情绪快要把他淹没了。他有些无措,转头想往外走,却被身后微弱的声音叫住。
“能不能……别走?”司空无云半睁着眼,露出的一线眼瞳几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重色。
“和我……说说话,我恐怕……闭上眼,就睁不开了。”
门口的人停住脚步,初露锋芒的肩背挡住了门外的大半阳光。萧雪山迟疑着,他想立刻关上门,想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想去山头上再跑几圈吹吹风,散一散心头的憋闷。
几息过后,他垂着眼转回身,拉开桌旁木椅,安静坐下,动作带起一阵草木清香。
说是要‘说说话’,一坐一卧的人谁也没开口。萧雪山坐在桌边,以肘抵膝,琢磨着心中那股异样情绪的来源。司空无云侧了侧头,视线缓缓移动,上下打量着萧雪山。
两道呼吸此起彼伏许久,虚弱的声音先响起:“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在……成为她的弟子之前。”
萧雪山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觉察司空无云没再称呼‘师尊’,而是用了更显亲昵的‘她’。
“我一直很……羡慕你。”
“羡慕我?为何?”萧雪山被他这句拽回了注意力,有些惊讶。司空无云是受人羡慕的内门弟子,他有着众人崇拜的绝艳天赋,如今病了,还有……她的关心。羡慕他什么?
一旁传来的声音轻得像叹气:“你……有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就好像……没有任何秘密,好像从来都……无需说谎。你见谁都笑,对谁都坦诚……真让人羡慕。”
萧雪山眉心动了动,抬眼去望司空无云的神色,却被一片银白与苍白晃了眼,模模糊糊看不清。
司空无云歇了片刻,继续断断续续说着:“而且……她最信任你,同你说话时……神色总那么放松,总是带着笑……那晚……两名峰主背叛,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你。”
“她……?”萧雪山一顿,试探般问道:“你是说……掌门?”
司空无云只静静望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萧雪山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愣怔着在心中重复着他的话。
掌门最信任他……同他说话时总带着笑。
思绪一晃,熟悉的面容便回现他眼前,一向清冷抿着的唇角轻轻一勾,和声叫着他名字。
许久没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回响,他心神微荡,某种快要兜不住的酸甜情绪就要从心口倾泻而出。
不对。萧雪山倏地回神,接着短剑出鞘,径直抵上司空无云心口。
“你怎么知道,那日掌门第一个找的人是我?”他眼眸微眯,清酒般的眼瞳瞬间覆满寒冰:“那时你还没转入她门下,藏在她殿外做什么?”
华乘海炼好了药,推门入内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哦哟嚯!你小子行啊!”他丝毫不受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抬步上前拍了拍萧雪山肩膀:“怎么回事,人家病成这副模样,你还要动手?”
华乘海话语带笑,分明是乐见其成。他赞赏萧雪山不怕苦不怕累,也认可他心思细敏一点就透,但实在受不了他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明明为了能站在苏时雪身边吃尽了苦头,却还认不清这是喜欢她。
可感情这种事,他又怎么好插手?他索性一直等着这小子自己认清心意,快憋死他这把老骨头了。如今苏时雪送了这病猫来,说不定正好推他一把。
华乘海笑得满意,却听萧雪山冷冷说:“他行事可疑,我怀疑当初徐、沈两峰主谋害掌门背后有他的手笔。”
“……”华乘海无语片刻,失望地“啧”了声:“怀疑又如何?你那好掌门要救他,你听是不听?”
萧雪山微怔:“掌门……知道?知道……也还要救他?”
华乘海点头看着他,像是在期待他的反应。
萧雪山眨了眨眼睛,“刷”地收剑,瞬息前的锐芒尽数收敛,化为幼犬般的乖顺。他朝华乘海摊开手:“药给我吧,华大爷,我守着他。”
“你……”华乘海张口结舌半晌,随即将手中玉瓶往萧雪山掌心重重一砸,满脸恨铁不成钢:“三个时辰服一粒,一瞬也别让他合眼,等着你那好掌门带着解药回来!”
他朝门外走两步,又折回身来,往少年背上招呼了一巴掌:“我恨你是块木头!”
萧雪山握着玉瓶发愣,久久没明白华乘海的意思,听着小床上的人虚弱倒气才回过神来,启开玉瓶小心倒出一粒药,又取过桌上茶壶倒了盏温茶,沉默看着司空无云服下。
华乘海炼药了得,一粒下去,司空无云便缓过来些,对萧雪山道了声谢,又问:“既怀疑我,为何还照顾我?”
“掌门要救你,我听她的。”萧雪山坐在小床对面,眼睛垂着。那股熟悉又莫名的滞涩感如同开闸泄洪,将他整个人淹没。
司空无云意识清明了些,打量着一旁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很快从那双黯然眉眼间探明了对方心思。他了然一笑,轻声开口:“我倾慕她。”
萧雪山一怔,听不明白似的睁大了眼。
司空无云轻笑着补上后半句:“你也是。”
秋风骤起,黄叶簌簌落下,隐约如雷鸣。
另一边,苏时雪先回了趟内门,沉心思索着应对之法。无极圣宗匿迹多年,如今已没什么大能,并不难太对付,但那些歪门邪道她不得不谨慎。
华乘海所说的无极圣宗三大秘法,一个‘牵心’折磨得司空无云不成人样,一个‘空心鼎’让登至巅峰的原身悄无声息变成废人,最后一样‘无尽望眼’幻境也必然十分难缠,她确实要找个帮手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