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早起看窗外白茫茫一片。 季随安将棠少右臂的绷带拆了,骨头恢复得不错,可以慢慢开始活动了,只是还不能用力。 我们一行四人在镇子上租了最贵的马车,棠少和公孙誉穿了工匠留下的旧衣服、粘上假胡子,充当车夫驾着马车一路西行翻过绣岭。 延兴门遥遥在望,马车速度却渐渐慢了。 我掀开车帘询问,公孙誉拧过身子忐忑问我:“将军和我到底像不像车夫?” “不像。” 言心也从车厢探出半身来,“你二人啊,可以将头抬得再高些,神情再严肃些。” 棠少一脸狐疑向我看来:“为什么?” 我好笑道:“你们这样气宇轩昂的,生怕别人看不出你们是当兵的?言心说反话呢!” 他二人一脸讪讪地松了松脖颈。 我又道:“背再佝偻些。胡子粘得像三四十,背挺得比少年人还板正。” 二人又身子一塌,像两摊软泥似的在车架上晃晃悠悠。 言心和我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意,赶紧钻进车厢捧腹大笑。 不一会儿,听见公孙誉说要我们下车。跳下车才发现,离城门还有八丈远。 “门口的卫兵叫步行过去。”公孙誉颔首解释道。 我扶言心下车,给她穿上在镇子新买的斗篷,戴上兜帽,搀起她的手臂,一齐端起架子向前缓步走去,棠少和公孙誉则从车上取了包裹拎着垂首跟在身后。 城门门可罗雀,半晌见不到一个进出城的人。 到了城门,守兵抬手示意,我拿出太尉府的令牌递给他并报上名号。 守兵翻看一下令牌,抱拳行了军礼,问:“徐小姐出城有些时日了吧。” 我心里快速计较一番,面不改色只回了个“是”字。 “十三日前城中已戒严,小姐还不知吗?” 果然道听途说的消息都不靠谱,明明说永安城中一切如旧,怎的居然戒严十几日了。 “怎么,今日小姐不能回府么?” 那守兵只抱拳一揖未答话。这时他身后走上来一个军官服制的人,扬着头厉声问:“都是太尉府的?” “是。” 那人瞪着我们上上下下扫了几个来回,才道:“委屈徐小姐,由这丫鬟一人陪你入城,马车不能进,那两个男仆也不能进!” 言心没好气开口:“男仆不能进,将军可是要为他们安排食宿?” 那人再不接话,只一侧身抬手虚引放行。 言心瞪着他片刻,只好侧头说:“你二人且找个暖和地方等会儿,我回去寻了爹爹来人接你们。”说罢,抬脚向前行去。 我瞥一眼那军官,他依然眼高于顶地立着。 “这人曾经因值守时饮酒被大哥处罚,没想到仇记到这会儿了。”言心悄声贴在我耳边说。 唉,墙倒众人推。 === 太尉府。 门童见是自家小姐,满脸喜出望外,唤了小厮去通报老爷,不一会儿管家也迎了上来。 自管家口中得知,城中戒严原是因为半月前,兖州军叛乱,只三日,五万大军就攻入圜驰,更是放话欲进攻永安。 这偌大的府邸中气氛倒是一片祥和,虽不至于如过节般喜庆,却也人人喜气洋洋。自门口至前厅一路行来,各处都有仆从在洒扫、剪枝、挂灯,听见管家对言心说,十月十要出城祭祖,紧接着预备新年。 真是和一墙之隔的永安城格格不入。 言心向着徐震行了跪拜大礼,我只在一旁行了普通晚辈礼节。 徐震侧目,问言心:“这位娘子是何人?” 言心笑笑:“宗政将军夫人许娘子。” “许娘子?”徐震语气中几分疑惑,微眯眼又瞧了眼我,才露出些笑意说,“老夫怠慢了。” 我笑着摇摇头,道:“许氏代夫君向太尉大人问好。” 他点了头,依然立在原地,我和言心便也没有落座。 “言心啊,”徐震蓦地语气一沉,“这些日子受苦了吧?” 言心俏笑:“怎会?跟着宗政将军有吃有穿,哪里受苦。” 徐震轻哼:“是么?你父亲我还没到昏聩之时,宗政棠少如今什么处境我还是知道些的。” 言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依然轻笑软语:“爹爹怎么不问问大哥如何了?” 徐震一声冷哼,没有说话。 <
> “老爷,许娘子和小姐都坐罢,坐下说话。” 那老管家这时从旁打圆场,唤了丫鬟来上茶。言心脸上一时尴尬,过来拉着我在一旁坐下了。 徐震靠在圈椅背上,抬眼看了下我,又转向言心:“你们躲在哪里?” 我心下一凛,面上未动声色,只听言心说:“爹爹既然知道我们是躲起来的,自然不方便告知。” 我瞄一眼徐震,他面上起了愠色,言心面上也不舒坦。 我对徐震这人并不了解,以前只觉得言心很得父母宠爱,便觉得徐震应该是个慈祥的父亲,只是此时却对此有了质疑。 “你母亲来信了,昨日刚到,彬儿一切都好,叫你放心。”徐震啜口茶,淡淡说。 言心点点头“嗯”了声:“母亲照顾彬儿辛苦了。” “你若知道母亲辛苦,就不要任性,早些回青州去。” 我记得,在临田时言心讲若伶随她母亲去了青州,而孩子是她在圜弛的婆母照料。 也许因为兖州叛军攻打圜驰,孩子又被接去了青州? “林深近来如何?”言心调开话头。 “大理寺现在事务繁忙,他基本都歇在官署。” “让人传话唤他来见见女儿吧。” “要他见你做什么?为了宗政棠少,搭进去你大哥还不够,还要搭上你夫婿?” 此话一出,我仿佛瞬间置身于数九寒冰之中,指尖冰凉,用拇指一个个慢慢摩挲着。 看言心,她的脸通红,黛眉紧蹙,咬着下唇几欲发作。 我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不劝,又觉此时我不说话更尴尬。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缄口不言。 “父亲,”言心站起身,“我们此次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好耽搁,就此别过,您保重。” 说完,她来拉我向外走去。 “等等。” 徐震叫住我们,语气软了几分:“你既不愿回来,我也不强求。只是为父实在担忧你的安危,你虽习过武,却只为强身健体而已。” 他说着,从后堂走出来一青衣男子,精瘦高大,面如刀刻鬓若刀裁。他上前向言心抱拳作揖。 “这是去年新招的侍卫,武功一流,你此去带上他,多少我心里能踏实些。” 言心淡淡扫了眼这侍卫,对徐震道:“女儿武功虽不好,但身边都是高手,这位许娘子也身手了得,父亲不必过于担心。” 徐震睇了眼我,继续对言心说:“作为父亲,没有担心是多余的。我这么不放心,那你还是不要回去了。” 言心吸口气要反驳,但还是没有开口,立在原地想了片刻,才点头屈膝福礼:“好吧,多谢父亲。” 她又瞥了眼那侍卫,拉着我头也不回地直向前院行去。 === 没想到陪言心回了趟家,竟是这番情景。此时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原本她还想求父亲将棠少他们接进城,现在也不可能了。 她一直快步走着,我知道,这路是去往顺兴钱柜的。那侍卫只默然跟在我们身后。 快到东市时,言心突然止步,转向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搭手一揖:“木飞。木头的木,飞鸟的飞。” 言心点头,“我还带了两个男仆,延兴门守兵拦着不让进,你想办法去把他们接进来。不管你用何法子,如果一个时辰内我见不到人,你就自行回府。” 木飞迟疑地抬头看了眼言心,紧抿着唇没有答话。 “你只听我父亲的命令是么?”言心一转身,厉声道。 “小的想办法。”木飞犹豫一瞬,作了一揖,快步向东去了。 我看向言心,问道:“他一个内府侍卫,可有法子?” 她面容冷峻地盯住木飞远去的身影,缓声道:“一定有。我怀疑,他是父亲安排监视我的。”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 只听她又说:“如果父亲还想让我继续带着他,一定能把他们接进来。” ===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木飞带着他二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言心莞尔一笑,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打开,抽出一张递给木飞,居然是一张飞钱。 木飞推辞不敢收,言心只柔声道:“你应得的。” 棠少和公孙誉两脸狐疑看我,却又不敢出声询问,见木飞收下飞钱转身过来,连忙垂首毕
恭毕敬地站好。 言心下巴一扬:“好了,许娘子随我进去吧。还有你,”她指向棠少,“你也跟着。” 方走了两步,言心默然立了一瞬,又转身向木飞道:“你与阿誉去大理寺官署,将姑爷寻来这里见我。” 方才木飞去接人时,言心已经进去打了招呼,故而现在一进门,我们就被领进一间雅室。伙计沏好茶,出门去取账本。 棠少挺直了腰身,问:“这木飞说他是言心的侍卫?” 言心点头:“是,方才我回府时父亲硬要我带上。”她扯着嘴角冷笑一声,“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棠少垂下眼帘未言语。这时钱柜伙计也拿着账本和珠算盘回来了。 “客官,方才夫人说您的印信毁坏了?”见棠少点头,他将账本翻开,道,“那就核掌纹指印吧。” 棠少将手掌和指头都在印油里浸了,稳稳地按在纸上,那伙计来回翻折着仔细对比。 大约过了一炷香,终于对比完毕,伙计问:“一共贰仟三百六十七两纹银,全部提出么?” “是。今日将零头取走,贰仟两不在永安城提,运到临田,押镖费用我出。” 伙计犹豫了一下,才说:“好。不过现在时局乱,不保证日期。” “无妨。” “诸位还有事么?” 言心又将荷包取出,“将这些飞钱全部兑现,与宗政公子的现银一起押送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