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病后,陈佩曾来传话,叫我收拾好东西,两日后跟她去别处。其实说白了,就是将我卖去了其他府里。 杨婧妍终于忍受不了我了,我真的成了一枚弃子。 只是还没等到那天,语荼来跟我说,老爷发了话将我继续留在府里,还住在原处。没几天,语荼捎来一袋钱,说是宗政棠少托人带回来的,要我先解眉之急。 其实我知道,那几天杨婧妍与宗政武大闹了一场,为了妥协,宗政武应允府里不再给我发月银,索性这园子空着,又远离怡岚园,事情也就这样搁下了。而这袋钱,也多半是宗政武给我的吧。我在病中不便去向宗政武谢恩,遂写了封信托语荼带去。 呵,我如今的处境,还真是一言难尽。身为官奴,或者是被交易到别人家做婢子,或者是等到了年纪看主家是否准允归乡。任何一样,与我现在的境况又有何异呢。 唉,就这样吧,今后的日子,兵来将敌水来土堰。 人生中第一次认命。 我的脑子突然放空了,什么也没有去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打击一个接一个的来,真真是将我打得措手不及。 每当我发呆的时候,语荼和语漓总劝我少思虑多养生,其实我只是单纯在发呆而已啊。她们也问过几次生病前发生了什么,我都只以沉默应对。 只想把那段感情埋葬在心底。但愿它能化作春泥,孕育呵护出新生的花朵。 === 十一月初,宗政棠少率军队凯旋归来,这次将矢密卢的前锋阵营打得片甲不留,但矢密卢也无心死拼,看着前锋部队完败就立即撤回浑河以北了。 军队班师回朝后,圣上又进行了封赏,宗政棠少擢升宣威将军,加勋轻车都尉,连他身边的副将也晋了游骑将军。 宗政府里还是和上次一样,阖府一起吃团圆饭。战士上战场都是九死一生,所以这顿团圆饭,意义一点不比元正节的差。 我因为病着,又生了府里的事端,半月多都没有出过虞歆园,此时也更不想前去凑热闹。听着前院熙熙攘攘声传来,看着张灯结彩映红了半边天,我自己一人在园子里独享了一片清净天地。语荼她们都去忙着了,我一人无事,喝了药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听语荼说,昨日晚宴结束后宗政棠少特地来看了我,见我睡着,只远远隔着窗望了一眼,之后又在院子里坐了好久,深夜才回去休息。 听她说完,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也道不明,更不想说话。 语荼看着我摇摇头,又问:“少爷刚从战场上回来,那么记挂着你,你真的不去看看他么?” 心里百转千回的,想了想,于情于理,我确实该去给宗政棠少请个安吧。 “待少爷散值回府,我便去请安。”我说道。 “少爷在府里呢,圣上特许了他三日休沐。”语荼说着便将我向外推,“别磨叽了,快去吧。” 我拉住她问:“那你今日怎么这么闲,少爷回来了,不用去服侍?” “少爷在军中挑了个小男孩作了副手,语漓在那边,少爷叫我多陪陪你。”她打趣道,“所以陪你去见少爷的时间还是有的!” 我随着语荼进了沁卓园,宗政棠少正在练剑,见我们在门口,便收了剑交给身旁的一个少年。 语荼指着这个青衣少年跟我说:“这是顾瑞。”说完又向顾瑞招手示意他一起出去。 我看了看那个少年,大约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青涩的面庞,眼神倒是很沉静,只看了眼我,行了军礼,就随着语荼一同出去了。 此时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宗政棠少。冬日的清晨,没有鸟啸虫鸣,连风也没有,极其的安静。他看向我微微笑着,我上前了两步向着他裣衽屈膝行了大礼。 他赶忙上前要扶我,我则轻侧身避开了,“请少爷受这一礼,我会向少爷说明的。” 他点点头,还是将我扶起,“好了,礼也行了,快起来。”他说着将我引进了厅堂坐下,语漓从旁出来上了茶,端了些果子,我与她一起摆好,她也转身出去了。 “少爷这几月征战可一切顺利?” “还好,士兵有伤亡,不过已比预想的少了,阵亡士兵的家属也已安抚。” 听他只字不提自己的状况,心有余悸地又问道:“少爷可曾……没有受伤吧?” 他只摇了摇头,问我:“你好些了么?” 我握着茶杯稍稍暖了手,答道:“无大碍了,再过两日药也可以停了。多谢少爷关心。” “你重伤后,元气大伤,身子还是要好好将养着。”他深深叹气,“府里的事我听说了,母亲她……她打理府中事
务也辛苦,总有顾及不到的。父亲和我的意思都是留你先住在府里,至于以后有什么打算,待过了年关再说。你于我宗政家有恩,我们定不会忘恩负义。” 我点点头,“少爷言重了。此事要多谢老爷,之前病中多有不便,只写了信感谢。我也并没有怪夫人,哪家都不愿养闲人的,我确实留下无用,只是暂无去路。” “怎么是闲人了,张管家说你这几个月没少做重活累活,你一个人可顶三个小厮。只是……”他没有继续说,只是叹气,剥了个橘子递给我,小心翼翼地说:“我的心意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我会安排好一切,绝不让你难堪。只是如若你不愿,我也定会尽力为你安排好去处。” 我避开不答,默默地塞了橘瓣在嘴里。这是上好的新鲜赣橘,轻轻咬下,酸甜的汁水瞬间充盈齿间,舌尖是甜的,舌根却又微微酸涩。 刚刚生起火的炭盆中发出哔啵响声。我看着越越旺的炭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上月见到了韩奕。”说完我抬眼看他,心却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眸中透出一丝不安,垂下了眼帘又哂然,“哦,他还好么?不到一月就要开考了。昨日见到了徐兄,听他提起,说韩奕现在名望很高,总算才学没有被埋没。” 我颔首又说:“多谢少爷为韩奕引荐了几位大人,方才算是我代他谢你。” “那倒不用谢,我一届武官也帮不到他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他目光闪烁地又紧张地看着我,迟疑地问:“你与他,可是和好了?” 我摇头,“方才那一礼,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韩奕了。”我看着窗外终于被微风摇动的光秃的枝头,“从此两不相欠。” 他叹道:“人都是会变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是啊。”我苦笑,“我也不是从前的路楚霜了。”从前的路楚霜,莽撞,痴傻,少见识,想来真是个傻子。 “以后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担心,只需将想法告诉我,待我这边休整完,一定给你安排好。” 我看着宗政棠少诚挚的盈盈目光,心里莫名暖暖的。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以后要做什么,真的能由我自己说了算么?可是我又能做什么? === 正想得出神,在小径转弯处差点撞到一人,我轻呼出声,那人步履匆忙,也是堪堪停住了脚步。 我抬头看他,只见是一个着军服的男子,高挑威猛,看着有些憨厚。宗政棠少生辰那日见过,这就是他最得手的副将,现在已晋为游骑将军的冯远辰。 他抱拳作了一揖:“是路姑娘啊,末将无意冒犯!” “不打紧的,是我自己没看路,不怪将军。”我笑道:“还没机会恭贺将军晋升之喜。” 他腼腆地笑笑,又奇怪地看着我问:“诶,路姑娘怎么没穿那件皮坎肩吗?” 我一时语塞,近来诸多事情,我早将这事忘在了脑后。 看见我怔然的表情,他的眉毛也耷拉下来,小声说道:“你会不会是嫌那夹袄不好看?那可是将军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呀!” 我愕然看他。 “呃,看你的表情,将军应该没和你说吧。也是,他自己肯定不肯说的。我们刚驻扎的时候他闲时就常唠叨着说你生辰快到了,不能陪你过,不知送你个什么礼物好。后来看见东北的人都穿那种夹袄坎肩的,很暖和也抗风,他就去镇子买来了鹿皮和羊绒。路姑娘啊,打仗的时候,哪还有什么商人做买卖,将军就趁着双方休战时,顶着寒风骑着马出去找了一天,才买回合适的料子和样板,当天晚上觉也不睡就开始裁,边裁还边问我,要是做大了,还可以改,若是小了可怎么办?我就说,反正是冬衣,不如做大一点,暖和。路姑娘啊,我们虽然都有缝补铠甲衣物的针线,可买回来的是素皮,是实在的硬东西,我看着将军的手伤得都心疼,一整晚啊,他的手不知道被针扎了多少次,最后他还怕皮子太素,装模作样地往上绣了点花……” 听到这我已经被泪水朦了眼睛,顾不得什么就冲回屋子翻出那个包裹,打开一看,不算很细的针脚但一行行很整齐,缝得特别结实,领口和襟底是那几个一开始就被我嫌弃笨拙的花朵。 我笑了,轻轻抚摸着那几个小花朵,想象着那夜里宗政棠少那执剑的手,捏着针,笨拙地绣花的样子,笑着笑着不禁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