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鸿昌将军?你们居然还叫他将军?你们不怕上头怪罪么?!”没想到张松龄居然对一个被国民政府处决了的“要犯”如此尊敬,吴云起眼神一亮,话语之中明显带出了几分惊诧。
“嗨!”张松龄满不在乎地挥手,“上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儿,哪有功夫理会我们这些小兵蛋子在私底下说些什么。况且人家吉鸿昌将军当年打的也是小鬼子!”
“是啊!就凭吉鸿昌当年打的是小鬼子,大伙就该叫他一声将军!”吴云起咧了下嘴巴,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小兄弟手中这些货一定要卖到黑石寨去么?其实到多伦那边也是一样的,可以少走好几百里路,价钱也差不太多!”
“我在黑石寨那边,还有点儿私事要办!”张松龄摇了摇头,笑着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噢!”吴云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但很快就闪了过去。“我原本还想邀请你去我们那坐一坐,既然你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勉强了。不过我建议你跟我们一道过山,前面至少还要走上一天一夜才能见到人烟。你就一个人,难免又会被狼群给盯上!“嘴里一边跟张松龄说着话,他一边用拳头在青花骡子身上东敲西打,很快,就让青花骡子原本耷拉着的耳朵重新竖了个笔直,两只眼睛里头也精光四射,仿佛突然吃下去了几百棵人参果一般。
光是这一手摆弄牲畜的绝活,就让张松龄难以拒绝他的好意。况且以张松龄目前商不商匪不匪的形象,除了吴云起所带领的这支假商队以外,也的确难以找到其他人搭伴儿同行。因此只是略做沉吟,他便非常爽快地答应道:“那我就给您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大伙都是同行,彼此互相照顾一下不是应该的么?”吴云起一挥手,将“同行”两个字,咬得分外清晰。
张松龄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然后从行囊中找出一把三寸多长的小刀,走到野狼尸体旁,帮着其他几名“商队”伙计剥狼皮。
跟在老孟山身后当了好几个月的猎户,他的剥皮手艺得到了对方的真传。先从狼嘴巴处轻轻一刀划下去,然后扯住狼唇慢慢向外一拉,就将半只狼头从狼嘴处给褪了出来。随即从头皮内部切开耳朵,剥出狼颈,前腿。再将前腿下部关节与狼身分离,接着沿着狼背循序下翻,割尾,切膝,转眼间,一张完完整整的狼皮筒子就剥了下来,除了脑门处的枪眼儿外,浑身上下,再找不到任何多余的伤口。
春天的狼皮虽然卖不上好价钱,但如此完整的皮筒子,也比那些被割得七零八落者要有卖相。“吴氏商队”的伙计们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就七嘴八舌地追问道:“张兄弟莫非还当过猎人?”“张兄弟这手剥皮的绝活是哪里学来的?!”“张兄弟能不能教教我们,如果秋天杀羊的时候,也这样剥皮,恐怕每张羊皮都能多卖半块袁大头出来!”
“这个很简单,你们拉一头狼过来,按我说得做就行!”张松龄一点儿也不藏私,笑呵呵地回应。
大伙欢呼一声,各自去搬了一头狼,现场学艺。张松龄自己也又取了一头狼,一边下刀子演示,一边仔细讲解其中关键。很快,第二头狼张狼皮就被他剥下来了。“吴氏商队”的伙计们也照样画葫芦,各自剥出了一张完整的狼皮筒子。虽然外观远不如张松龄剥出来的好看,但那只是熟练度问题,以后多练上个几百次,也就能青出于蓝了。
有了这一番交流,伙计们看向张松龄的目光里,防范之意也就慢慢淡了。有人笑呵呵地提议张松龄不要再做行脚商,干脆改行到草原上专门去替牧民们剥羊皮。还有人提议张松龄在燕山脚下找个山村落户,以后专门靠打狼过活。对于这些充满善意的玩笑,张松龄都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末了,还非常热情拜托对方日后照顾自己的生意,往来燕山,不要忘记收购狼皮。众人被他故作认真的态度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彼此间的距离就越发近了数分。
谈谈说说间,几十张狼皮剥完。吴云起指挥着伙计们在山坡上寻了几个土坑,将光溜溜的狼尸丢进去,用石块和树枝盖住。以免惊吓到过往商人。然后又指挥着伙计们在马车上腾出一部分空间,将属于张松龄的狼皮也带上。看看天色将亮,便建议众人再向前赶一段,待日头毒起来之后,再找阴凉处休息。
“好嘞!”伙计们齐声答应着,驱动马车和牲口,继续前进。在日出之前下了山,紧跟着又翻了另外一座光秃秃的石头砬子,抢在头顶上的太阳重新热起来之前,找了个背阴处安营扎寨。
这支队伍当中,除了吴云起年龄稍大之外,其余“伙计”都在二十岁上下。比张松龄大不了多少,因此一路上总能找到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张松龄本来也是个随和性格,心里头又念着对方昨夜的救命之恩,故而也不刻意跟对方保持什么距离,嘻嘻哈哈地聊着说着,无论真话假话,总之能做到有问必答。
不知不觉间,众人就熟络了起来。特别是在捧着铜碗,喝了一轮子从同一个马皮口袋里头道倒出来的白酒之后,眼花耳热,意气素霓而生!
“如果他们不是八路就好了!”咀嚼着“吴氏商队”摆出来佐酒的肉干,张松龄不无遗憾地想。眼前这伙人豪爽,大气,热情,言谈举止都非常对他的胃口。如果杀了秦德刚之后,还打听不到二十六路军的具体位置,跟吴云起等人结伴儿杀鬼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的事情。只可惜老二十六与土八路有旧怨在先,他如果因为觉得跟吴云起等人投缘,便加入了对方。日后见到了石良材他们,恐怕彼此之间都会觉得非常尴尬。
但是这伙人又跟他见到过的另外一支八路军大不相同。在龙泉寨的最后一个多月时间,他可没少跟娘子关游击队打交道。那些游击队员们个个都像苦行僧,生活简朴,纪律严明,连身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更甭提象“吴氏商队”这样一碗接一碗地喝烈酒!
“莫非我想错了,他们不是八路军?可不是八路军的话,还有谁的部队肯跑到多伦去?”不知道是出于某种心理暗示,还是出于直觉,越看,张松龄越觉得这些人的做为不像八路。从开始休息到现在,至少已经三口袋烈酒被这些人喝进去了。平均每人至少喝了四碗酒,总份量都在半斤以上!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很快,张松龄的脑海,就被另外一个问题所占满。平均每人四碗,由于是客人的关系,他比在座任何伙计喝得都要多!今天半斤烈酒已经下肚,居然还没有喝醉的感觉!而跟孟小雨分别前的那个晚上,他却连二两药酒都没喝完!
朦胧的醉眼里,他又看到孟小雨信手解去束发红绳,让头发象瀑布一样落在了**的肩膀上。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毅然决然。但接下来的画面,却是一片殷红。除了蜡烛的红颜色外,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自己当晚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事情没有去做!
直到出了山区,张松龄还是没将一肚子的新老问题弄清楚。而岔路口就在眼前了,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挥霍。牵着驮上杂货的青花骡子,跨上刚刚用狼皮换回来的大黑马,他挥手跟新结识没多久的众位朋友们告别。吴云起则带着麾下的伙计们目送他远去,直到马蹄声消失,才摇摇头,笑着说道:“这小子,有点儿意思!明知咱们不是商贩,居然能忍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咱们不也没拆穿他是军统特务么?!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一名小伙计打扮的人,不服顶头上司长他人志气,笑呵呵地反驳。
“元芳,你怎么看?”吴云起笑了笑,将头转向另外一名姓刘的伙计。
刘元芳年龄比较大,在队伍中的资历和威望都相当高。听到吴云起发问,想了想,笑着摇头,“恐怕他不是军统!军统那边,最近一直都忙着做大事,吸引人的注意力。不会把这么有本事的一个人,派到黑石寨那穷乡僻壤去!况且即便他是军统,也没什么!算起来,咱们这回能平安出塞,还亏了军统那帮人敲掉了关卡上的鬼子和伪军呢!”
“那倒是!”大伙点头表示赞同,“他是不是军统没关系,只要他把心思放在打小鬼子上就想,而不是光想着找咱们麻烦!”
“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没听说鬼子在黑石寨那边,最近会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啊!他千里迢迢地,跑黑石寨去干什么?!”
“反正不会是去做生意!至于具体干什么,估计等咱们回去之后用不了几天,就能听说了!”
“嗯,恐怕黑石寨那边,最近不会太安宁了!”吴云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望着张松龄消失的方向,低声总结。
半个月之后,张松龄身影出现在了黑石寨的一家小饭馆中。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饭馆的小伙计兼大掌柜余老四正在为当天的生意犯愁,看到有陌生客人登门,赶紧丢下账本,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哎呦,这不是,这不是口里来的老客么?您赶紧上座,我给您沏茶!”
“茶就不用了!”张松龄轻轻挥了挥手,“给我打盆水,拿个干净毛巾。另外,有什么拿手的菜,给我随便上两个!”
“好嘞!”余老四大声答应着,利落地拿来清水和毛巾。然后摆了个大个香瓜在张松龄手边,亲自跑到厨房掌勺。不一会儿,便端着两个硕大的盘子和一壶烧酒跑了回来,“白煮羊背,苜蓿肉,再加一壶刚出锅的苞谷烧,老客您看行么?!”
“行!”张松龄不怎么挑食,虽然一路上吃肉干已经吃得眼皮都肿了,“放下吧,再给我来碗大米饭,没有的话,馒头、豆包也行!”
“好嘞。您先喝着,我这就给您热豆包去!”余老四答应一声,再度小跑着冲向厨房。当他端上四个热气腾腾的豆包返回来时,却看见客人正用手拖着腮帮子,盯着两大盘子“硬”菜发呆。
“怎么了,老客,哪个菜不合您的口味?我马上给您换去!”余老四放下豆包,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个…..”张松龄抓起筷子,指了指油汪汪的苜蓿肉,“这道菜,里边怎么没木耳啊?”
“木耳?!”余老四的眼睛瞬间就瞪了个滚圆,“苜蓿肉,里边怎么会有木耳呢?!您看,这个…..”他指着鸡蛋,大声解释,“这个,在咱们这里就叫苜蓿,这个,是猪肉片。苜蓿,炒肉,苜蓿肉。要木耳干什么?!”
“噢!”张松龄恍然大悟,原来鸡蛋在草原上叫苜蓿。苜蓿肉在黑石寨,就是鸡蛋炒肉片!再看看另外一个盘子里边,完完整整,一刀都没切过的大葱。他明白,自己终于来到塞外了。
注1:上节中,炮手一词,是土匪里头对神枪手的专称。一般每支土匪队伍里,都会花大代价培养一到两个炮手,以便在与其他土匪或者正规军发生冲突时,压制对手的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