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额头抵着石砖,不敢再说半个字。
刘氏后槽牙咬了半晌,看着幼子的模样想骂又舍不得骂,最后只得一句:“好好跟你媳妇道个歉,明日去宁国侯府敢失礼半分,看我不禀告国公爷对你家法惩治。”
三太太一直低头跪着,闻言心底又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刘氏是个和善婆婆,对丈夫极为宠爱,且爱屋及乌对三房也好到十分,可这个宠爱已经到了溺爱的地步。现在王敬信听一个丫鬟的谗言都敢跟结发妻子对峙争吵,日后他真的入朝为官又怎么能明辨是非?
这些年,三太太头一次有了想离开的念头,当然不是和离归家,而是让三房离开京城。背靠大树好乘凉不错,但国公府,确切说国公夫人这片阴凉已经不再适合三房了。王敬的不懂事只消丢到朝野摔打一番就能改好,但有国公夫人在前面撑着,他这辈子都别想记住教训。
王敬垂着头听训,但任谁都知道他心里是不服气的。
三太太打定了主意也不再闹,知道再较真下去不仅让丈夫吃不到教训,更会让婆母厌恶自己,也做顺服状。
大抵刘氏也知道自己训的力道不够,之后又加了句:“在咱们府里伦理尊卑,是一丝一毫也乱不得的。下人自然也知道忠义,可那绕过主子乱嚼舌头的下人,从行径上就已是错了。今日之事,二太太尚且不曾言语,丫鬟却越俎代庖,她要与我说也罢,偏偏绕道儿前院,与你一个老爷们儿碎语。小五,你是读人,还看不明白吗?”金铃的事太简单了,往小了说就是丫鬟妄图诋毁主母甚至还有勾|引老爷的嫌疑,往大了就要牵扯两房争端,再不会是如王敬这般什么也不问就给自己的妻子定罪。
先时王敬其实也觉得不妥,但他想妻子掌管中馈,兴许不大能听进旁人进言,不得已才找的他。如今又见母亲二话不说就捆人袒护妻子,他只觉得这会助长妻子嚣张气焰,与之相比丫鬟逾矩倒算不得什么了。然而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应承有违孝道,王敬只要咬着牙道:“儿明白,劳母亲费心。”
刘氏又叮嘱了三太太几句,一晚上的闹剧算是暂时落幕了。
***
“阿姐,阿娘会挨骂么?”淳哥儿穿着中衣缩在西厢的大炕上,大眼看着和他一起看的王希音。
半夜淳哥儿被父母吵闹吓醒再睡不着,三太太又闹着去找老夫人评理,原本在绣楼一无所知的王希音就被叫了来。这一番阵仗不小,王希音有记忆以来从不曾见过父母闹到祖母那里去,她也有些不安,但还强作镇定:“不会的,娘行事无错,怎么会挨骂,肯定没事。”
娘没错,那错的就是爹了?淳哥儿低下头,他对父亲的感情并不很深,虽然心底有浓浓的孺慕之情,但每次见到父亲严苛冷峻的模样,他就不敢抬头。父母争吵,受伤最深的还是孩子,王希音已经大了,又是女儿,对父亲不太亲近,而淳哥儿不同,父亲是他的山他以后做人的榜样,所以他现在心情有些复杂。
王希音看弟弟神色低落,忙道:“别太担心了,一会儿爹和娘就会回来的。”
倒是一旁的陈婆子也柔声道:“夫妻两个绊句嘴是常有的,姑娘和小爷无需担心太过。”
两个半大孩子真真是头一回见到父母吵架,便是方才王希音安抚弟弟,自己心里也发虚。听了陈婆子的话一齐抬头:“嬷嬷说的是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陈婆子道:“牙齿还能磕到舌头,夫妻处得久难免会有磕绊。”尤其三房这对夫妻平日感情不深,之前三老爷读不曾回过院子,两口子相安无事,现在三老爷回来了,起几次矛盾不能更常见。大户人家都重名声,除非是有违礼教的大错,一般也就是找长辈评个理说一说,不会轻言后果。
没过一会儿,三太太独自回来了,看样子三老爷一出正院就甩手回了房。她对着两个小的笑了笑,摸摸淳哥儿皱成包子的小脸儿:“瞧把我们淳哥儿吵到了,明天阿娘带你去外祖母家,让外祖母给你做好吃的。”
之前三太太也说过她明日回宁国侯府,却从不曾提带孩子过去,王希音只觉得娘回去也是要忙,怕是没空带他们,哪知道现在她回来又说这话。
“静姐儿一起去么?”三太太也搂了她:“前儿不是说想外祖母了?”
王希音摸不透母亲的想法,纠结地看着三太太。
大概是女儿的表情太苦恼,让三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刮刮她挺翘的小鼻子:“想去就去,不想去搁家待着也够你忙的,做什么鬼样子。”
“那我也要去,我想外祖母了,还想见见表姐们。”三太太笑了,两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
大晚上把全家折腾起来,三太太索性也不让女儿回去了,哄睡了儿子,与女儿在东厢头碰头地睡在一处。
次日,整个平阳公府好似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迎来了又一个宁静的清晨。
直到三太太叫人装车,前头还没有报信的来。昨晚老夫人那几句话,王敬根本不放在心里,这还不是宁国侯的正日子,怕是轻易没办法叫他出面了。三太太看得开,并不以为意。倒是去给老夫人请安回来后,元嬷嬷在她耳边念叨了一句,那叫金铃的丫头在柴房被人灌了哑药。因着她是外头采买的丫头,老夫人还连夜叫了那个牙婆来,说是国公府再不做她的生意。可想而知,那牙婆损失了一个大主户带金铃回去后,要怎么对她。
三太太听了没说话,老夫人在这件事上做狠做绝无非是要震慑二房,二太太这步棋是真走臭了,怕是二老爷还不知道这件事。想着,三太太又记起昨晚丈夫浑沌的样子,不再作声带了一双儿女回娘家。
宁国侯府与平阳公府隔了几条巷子,是前朝王府的院落,出门不过几十丈就是皇城北门,可见当年受封时多受开国皇帝宠信,又屹立百年不倒,底蕴深厚。
平阳公府的车马刚露头,宁国侯府静候的小厮就已经打开侧门,列出几个下人过来接待回娘家的大姑奶奶。车行到二门,换上轿子已经有婆子丫鬟等着伺候。
“娘今日还在礼佛?”等婆子丫鬟问了安,王三太太将手搭给一个嬷嬷,问道。
“夫人上过早课已经回院子,就等着姑奶奶来了。”那嬷嬷回道。
王三太太点了头,又问:“二位嫂嫂最近可好?蕊娘的正日子定下了么?”
嬷嬷笑着应道:“劳大姑奶奶惦记,奶奶们一向都好,大姐儿还在议期,具体日子奴婢们也不知道。”
王三太太笑着看了她一眼,便不再问了,任由她搀扶着去了正院。
王希音甫一进院,就闻到了外祖母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刘氏也礼佛,但却没有宁国侯夫人朱氏这般日日参拜,是以平阳公府的檀香味远没有宁国侯府这般浓郁。
“夫人,大姑奶奶来了。”宁国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亲自打帘,笑吟吟地道。
宁国侯夫人小了宁国侯十余岁,长得极为富态和善,她脸盘圆润,皮肤白皙,一双眼睛不动则弯,怪道当年的宁国侯老夫人第一眼瞧见她,就要给她插钗做儿媳。只是如今她端坐与上位,带着宝石附额并一根金钗就再不带旁的头饰了,身上一道深棕宽袍,指尖捻着佛珠。
听到丫鬟来报,宁国侯夫人才睁开眼,露出一丝笑容:“静姐儿和淳哥儿也过来了?”
“希音、无象给外祖母请安。”王希音带着弟弟向朱氏行大礼。
“快起来罢。”朱氏忙道,甚至向前拉了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瞧着静姐儿又高了。”她笑眯眯地打量着王希音,给身后丫鬟递了眼色,那丫鬟也极为机灵,连忙端了托盘上前:“外祖母这儿没什么好的,这两串珠子给你们打着玩。”竟是两串圆润莹白的东珠串子!
“娘,他们还小呢,您给的太贵重了。”王三太太忙道。这东珠瞧着色泽极好,有指节大小,且十分匀称,一看就是极品。便是在见惯富贵的王三太太也忍不住出声拦了。
朱氏语调依旧轻轻柔柔,眉头都不带皱一下,拿了一串套在王希音手腕上:“怕什么,两串珠子外祖母还是给得起的。”她又去给淳哥儿戴,听到两个孩子乖乖道谢,朱氏目光在淳哥儿脸上停顿一下就错开来:“小厨房上次琢磨的茶点备好了么?给哥儿和姐儿上来。”她又对王三太太说:“前儿宫里送来的方子,孩子们吃着都说好,叫静姐儿和淳哥儿也尝尝。”
往日只三太太一人过来时,可没见过朱氏这般高兴,她自然不会反对,也撒娇道:“我上次来,娘还舍不得拿给我吃呢,可见您偏心太过。”
朱氏呵呵笑出声:“跟孩子抢吃的,亏你还是当娘的。”她说完又道:“是两天前宫里有了赏,似乎是你弟弟那边的卫所报了点功绩。”说到最后,她脸色就平淡了下来。
三太太明白了,东珠和方子都是宫里变着法子赏给梁伍的。他德行有失却有军功,报不了什么名头,拿出点小恩小赐的,对宫里是再便宜不过。想着,她叹了口气:“看样子他在外面过得不错。”还能多说什么呢?梁伍的仕途算是废了,他那门妻子宁国侯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派人去查还被梁伍扔了回来,以至于婚聘礼都送不出去,到现在还是无媒苟合,谁都没办法把事情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