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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佛节新仇遇旧恨,初雪夜一笑报不循

腊月初三是个大晴天,日头好像都比往日出的早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们涌上街头,孝亲娱佛节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三个年轻姑娘里面穿着招展的花裙子,外面各自套了件保暖的衣裳。 翠柳和银儿的是去岁的旧袄子,静临穿的是银儿那件青布面兔皮袄,虽是新衣裳,颜色也黯淡,被街上艳丽的绫罗衬得颇有些灰头土脸。 银儿手指前面,“娘,那里有卖响糖的!我们三个先过去了!” “齁甜的有什么好吃!”王婆嘟囔了一句的功夫,三个女孩子已经被如织的人群淹没了。 翠柳回头看看不见了王婆,急忙将身上的灰袄子脱了,银儿和静临同样动作,将袄子在怀里叠成个紧实的小圆棍,外面用早就备好的金丝线缠了,斜挎在身上,远看便像个别致的小背囊,满大街上是独一份,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三个姑娘兴奋得小脸通红,一点都不觉着冷。 响糖铺子摆了十几米,甜香浸润了整条街。铺子里头的糖锅被炭火熬得咕嘟咕嘟冒泡,用梨木勺子舀出亮稠的糖浆,快速倒入各式梨木模具,待到冷却后揭开,就有了洁白润泽的各色人物、花鸟和果实。 制糖师傅在里边坐着,手指飞快地给刚成型的胚子上色。 静临又从卢昭容那赚了二两银子,请银儿和翠柳一人一个糖人,自己买了一小口袋的芝麻牛皮糖,走几步塞嘴里一个,甜得眼睛笑弯弯。 没走几步,竟遇到了卖徽州毛豆腐的。 这可是意外之喜,静临几个月没吃到家乡的食物,馋这口馋得紧,要了一大份,却只花了一钱,更是高兴。 翠柳和银儿尝了一口便不吃了,直说这玩意太臭,静临咯咯笑,乐得一个人包圆。 挨着豆腐摊便是芙蓉糕和烧石鸡,都是徽州特产,前面排队的人很少。 “这老板定是徽州人。” “诶呀,听姑娘口音也是徽州人,不想在京城遇到老乡,真是缘分呐!” 张胜热情地从铺子后面走过来,一边将人往里让,“娘子进里面看看,都是咱们徽州土产,外边买不到的!” 他一口地道徽州话,静临听着亲切,抬头看招牌,那上面写的却是“张记皮货铺”。 张胜解释道:“小人来京城做皮货生意有几年了,今年卖的不好,赶上这么个节庆,就想着经营些土产试试。娘子来了,小人的生意也算是开张了,您随便看、随便尝,小人给您打对折!” “这多不好意思,既是同乡,更没有占便宜的道理,在外乡都不容易。” “哪里!”张胜满脸喜色,端地热情非凡,“娘子莫要客气!贵足临贱地,是小铺的福气,您尽管挑,拿不动的,小人教跑堂的给您送府上去!” 静临进店看了一圈,皮货应该是都收到里了,柜上放的都是土产,每样都极地道,价钱比本地要的还低,算上折扣,跟不要钱似的。 三人买了一大包,教张胜安排送到茶水铺子去了。翠柳忍不住感慨:“都说徽商吝啬,我看传言也未必是真的,这位张掌柜的就跟大方呀,既热情又实在,打了这样大的折扣不说,还送了那么多!啧啧!静临,你们徽州人是不是都天生的古道热肠、慷慨好义呀?” 静临想到父亲冉常,与戚氏一样吝啬的人,竟也有人说他慷慨好义,不禁噗嗤一乐,连连摇头。 出门再往前走,一连片都是卖鲜果的,红红黄黄的各色果子被摞成了一座座鲜艳的果山,在阳光下个个都显得饱满多汁,十分诱人。 “呀,这个季节可真难得。” 银儿最爱吃这个,巴巴地上前去看,静临一眼就看到了歙县特产的三潭枇杷和三口柑子,都黄莹莹的喜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到现在的。 一问价格,竟都不贵,于是又各买了一竹篓,也教人送回茶水铺了。 “北京城不愧是首善之地,”静临一左一右挽着翠柳和银儿,眯起眼睛满足地感慨道:“连我家乡小地方的吃食都能买到,真好!” - “让让、让让!” 三人正逛得起劲,忽然被人从后面推搡了一把,硬生生将互相挽着的手给冲散了,那人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赔罪,“真不好意思,得罪了!”却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静临看得分明,这人不就是唱《秋香亭记》那日,帮柳祥递字条的小旦嘛! 小旦显然也是认出了静临,这才脚底抹油想要溜。 翠柳骂了句:“没长眼睛啊!” 听静临一说是谁,当即怒上心头,快跑两步追上,一把薅住那小旦的头发就往回扯,“毛都

没长齐的小蹄子也敢帮人做那些腌臜事?今儿姐姐就好好替你家人教训教训你!” 小旦一见这架势不好,心里虽害怕,却也不肯吃亏,只嘴上求饶,“我一时糊涂,求姐姐们饶了我罢!”眼珠子却咕噜噜转,想着怎么脱身。 翠柳怎肯听她的,照着脸儿就给了一个耳刮子,“你先给我姐姐跪下磕三个响头!头磕得响亮,我们就饶了你,否则,哼!”她说着便把小旦往前一搡,“否则扒了你的皮!” 谁知这小旦自小在戏班子里混大的,也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主,当即便哭天抹泪地叫嚷起来,“大家快来看呐!柳家的小寡妇当街打人啦!” 翠柳急得上去捂她的嘴,她便和着鼻涕眼泪胡乱啃咬,见四周围的人多了,干脆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翠柳气疯了,正要骑上去再打她几巴掌,不防被一条细长的手臂给挡了,顺着手臂看去,却是个十分俊秀的姑娘,恍惚在哪里见过。 水生将人拦了,那边的玉官急忙将地上的小旦扶了起来,切问有无受伤,得小旦摇了头,方才竖起一双杏眼看向静临三个,厉声道:“为什么欺负我妹妹!” 翠柳没认出戏台下的水生,小旦却认识银儿,当下抹着眼泪哭道,“玉官姐姐,她就是王婆的闺女!” 玉官正为前些日子王婆说媒的事恼火,这下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算,放下小旦的手就冲到银儿跟前,冷笑一声,“我说是谁这么没教养,敢当街打我妹妹,却原来是姓王的老虔婆下出来的野种!” 银儿哪教人这样骂过,一下子气得直哆嗦,却说不出更难听的话还嘴。 翠柳不肯受这样的窝囊气,撸起袖子就要与玉官招呼。 玉官也是个好动手的,正窝着气想发泄呢,眼瞅着俩人又要打起来,幸亏静临与水生一头一个给拉住了,这才避免了一场恶战。 静临将银儿和翠柳挡在身后,看向玉官,“王干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是与你说了意思,并未按着你的头强要你答应。你便是真有气,也该冲着那起意之人撒,万不该拣软柿子捏,在我们不相干的人跟前逞威风。” 玉官被水生拉着,尤有往上冲的意思,“呸!替人做那起子脏事你还有理了,要不要脸!” 她气得玉面生红烟,静临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姑娘好不晓事。既然光明正大的受人请托在姑娘那里是脏事,那擅自篡改戏词,在人家葬礼上生事端,又算什么呢?” 玉官一愣,再看静临一脸嘲讽的模样,一下子记了起来,这人不就是那柳家的小寡妇么! 她愣怔之间,静临收了笑容,一字一顿,“那人是怎么看上姑娘的,莫不正是因了秋香亭记的缘分?这就叫做引火上身,自作孽,不可活,你说对吗?” 玉官哑口无言,羞愤之际只得走为上策,静临尤不解气,淡淡一句话追过来,“你的好妹妹都做了什么,回去好好问问她!眼睛别只顾着盯别人,没事自个也琢磨琢磨,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 翠柳和银儿都没想到静临这般伶牙俐齿,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走边说,直到日落,将周家班子的三个戏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直骂得胸怀大畅,胃口大开。 静临出了一口久积的郁气,大方地请客吃鸡汤小馄饨。 三人热乎乎地吃了个肚歪,出得门来,街上已是一片灯海。 县衙门前扎了几人高的鳌山灯,天上放起闪亮的奇花火爆,比除夕还要热闹。 锣鼓三声,县衙的吕主簿登上高台,宣布这夜的妆扮评比正式开始。 静临三个还琢磨规则呢,早有胆大的妇人上台去,落落大方地在灯火下展示起来了。 静临看了一会儿,觉得心痒,问银儿,“你上不上?” 银儿道:“你上我就上。” 静临:“你先上,我跟上。” 翠柳听不下去,埋怨道:“说好了一起的嘛,忸捏作甚!” 静临与银儿齐声:“那你先上!” 翠柳顿时哑火,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 静临暗暗给自己鼓劲,长呼出好几口气,到底也没敢迈出一步。 正天人交战,忽然背后被人轻轻一推,往前踉跄了几步,竟就到了台前。 回头一看,翠柳和银儿正一脸无辜,二人身后却冒出高高大大一人,嘴角正噙着笑,不是段不循还有哪个? 吕主簿看过来,笑眯眯问道:“敢问这位娘子是?” 静临心里矛盾,是回答冉娘子好,还是柳娘子好,台下那手欠

的人却又多起嘴来,“冉姑娘”,他这样说,声音还是闲闲凉凉,像是雪花落到皮肤上的触感,毛茸茸的挠人痒痒。 静临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六瓣的晶莹之物便在掌心化了,有生之年,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雪呢。 “呀,今年的第一场雪!” “好兆头!” “是呀,瑞雪兆丰年呢!” …… 台下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嘈杂的人声喧腾着喜悦,静临听在耳中不觉的吵闹,只觉得欢喜。 北京也挺好,人情有时候也可以像这漫天纷扬的雪花一样,虽凉凉的,却能沁入人心,让人觉得怪好受的。 雪越下越大了,宛平变成了婆娑世界。 静临恍惚看到了几个熟人,头戴幂篱的卢昭容,身边好像跟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是摇惊闺卖绢花的那个妇人?还有柳平,隔着这样璀璨的灯火和晶莹的雪幕,他的脸色依旧铁青,正咬着牙,忿忿地盯着静临。 静临觉着好生解气,有多少人和柳平一样盼着自己不好呢,偏要好给他们看。 她生得妩媚,最会笑得风情万种,这样的笑容轻巧地越过柳平,又极快地拂过段不循的脸,最后落到银儿和翠柳跟前,“上来呀!” 静临小声招呼她们两个。 纷纷雪花轻灵如梦,曲县令亲自公布结果:静临得了个魁首,银儿竟也得了个榜眼,唯有翠柳在台下,毫不掩饰地将嘴撅得老高。 段不循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初雪湿软,已将他的衣衫打透了,他不愿意动,怕拂落了雪,也拂落了方才那轻薄又狡猾的微微一笑。 台上那出了风头的小姑娘正装模作样地矜持着,可他还是能一眼就看透,她心中喜欢得紧。 “喜欢就好,”段不循忍不住自得,“她喜欢的,恰好我给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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