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宫月台前,内侍们有条不紊地抬着盥洗盘匜而入,绕过雕梁圆柱,在室前放缓了脚步。见室紧闭,便知是主子还未从湢室出来,又另派了个人到湢室门口盯着。
水声隐约,过不多时,湢室门开,沐浴之后的拓拔宪跨槛而出,只穿了件缭绫制成的深青寝衣在身,却满身英伟神俊之气,看不出一夜未睡。
他大步向前走着,德庆紧随其后,室门缓缓开启,等室主人迈进后,其他人才陆续而入。
德庆随他到了紫檀架起的屏后更衣,取代柔滑缭绫的是套崭新的窄袖长袍,配了双鞓玉带。德庆从椸架上取下玉带奉上时,多嘴问了句,“主上早膳去兴庆宫用吗?”
拓拔宪接过,扫了眼他,“你倒机灵。”
德庆在他身前,等着合玉带上的消息,一面笑道:“湢室里各色常服都有,况且主上又不讲究这些,若非为了新年去见老祖宗,何必换上新服?遂奴婢就斗胆猜了,不想一猜就中,可见新年到了,连奴婢的气运都好了。”
“大年初二,那些人该入宫拜见老祖宗,有些从异地而来,还有几位辈分高的,不见失礼。只是老人家身体不好,失礼事小,依朕看不如闭门谢客。”拓拔宪心情似乎不错,比往常多说了几句话。
恰巧德庆又闻到主上身上那种如麝似兰的淡淡香味,闪了闪神,有些猜测浮上心头。
据说再威肃的男子弄过心爱之人后,难免心怀柔情,外露出来便是处事上较平日有所软化,也是常人所说英雄化为绕指柔。
若果真是这事,也不知是哪个女子得了青睐,能让主上有这般变化。
德庆想着不用急,到底会知道的,比如那贵嫔娘娘不就被主上接回宫中了吗?也就没纠结,往窗外的天色看了眼,已是大亮了,接道:“看时辰,命妇们也快到兴庆宫了,主上这是要替老祖宗谢客?主上孝心可感天地。如此一来,便有什么闲话也落不到老祖宗身上了。”又看见了洗手用的盘匜等物,既然不在此处用饭,净手也可免了,便要吩咐他们出去,不必在此恭侯。
拓拔宪却叫他们留下来,用盘匜的热水冲刷了骨节分明的股掌,还上了胰子。
往常他嫌此物过于精致,都是放在旁边凑数用的。
可残留在指上的东西该用胰子洗。
沐浴时,他忍不住忆起那张白中透粉的脸,朱唇吐出的无力娇吟,紧蹙的眉眼,还有如泣似诉的求饶声。
在春日宴的驱使下,她无意识流露的媚态比往日更甚,让他有片刻脑热到失态,只想不顾一切弄死她。
更想到在他之后,或许还有人教了她更多,才有如今这副魅惑之态,越发没了顾忌。
要不是后来她哭都没力气,不停地亲着他的下颏软声说不要,只怕还会继续。
洗干净了手,到兴庆宫,果然有成批冠服齐整的命妇在阶下相侯,见帝王来了,忙以跪礼请安。
大司马府的几位命妇,带了靓妆打扮的自家娘子站在首位,更是率先行了大礼。
拓拔宪说了句“不必多礼”,并未仔细看她们,吩咐了德庆几句,自己往兴庆宫里走去。
到了金锦宫帘前,却见青雉挡在了前面,神色为难道:“陛下,老祖宗说……今日不想见您。”
拓拔宪挑了挑眉。
青雉又摆了下手,让他不要轻取妄动,比了比高低,大约是她腰间往上,七八岁孩童的高度。
通风报信之事她做得熟惯,几个动作就将里面的情形传达了,老祖宗不大高兴,太子殿下在里边陪着。
拓拔宪淡淡笑了,负手在后,稍稍放大了些声音道:“孙儿来给老祖宗拜年,还请老祖宗拨冗一见。”
屋里传出几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而后归了平静,始终没见人出来。
拓拔宪也不生气,只道:“绍儿何在?老祖宗素日疼爱他,此时倒不见人影。”
这句话刚落地,便听见里面几句絮絮的说话声,又传出一连串靴子蹬地的跑步声,“哗”的一下,厚厚的宫帘被人从里掀开,钻出个圆滚脑袋来,是年前才从幽室里放出的拓拔绍,绷着张小脸道,“父皇,老祖宗叫你进来。”
“哎哟,小祖宗!”青雉忙帮着扶住宫帘,怕他脑袋被打了,冬天的厚帘子可不是好惹的。
还不待她正正经经扶住,拓拔绍已经将脑袋缩了进去,又是一阵蹬蹬蹬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跑到坐在正面榻上的老祖宗身边,垂着手、低着脑袋道:“父皇来了。”
老祖宗正要说几句让他不能和自己的父皇如此生分的话,眼见当今魏王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笑吟吟道:“孙儿给老祖宗拜年,您身子可好些了?”
见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她本就没被熨平的气又起来了。
好好的孩子让他在幽室里关了好几天,教汉的师傅去了,教武艺的师傅也去了,偏偏不让她去看,只道他犯了大错,要严加管教,若她插手干涉,怕是不妥。问犯了什么错,父子两个都不说,她派人去查,也只查到不久前处置了几个宫女,再没别的了,倒真给他瞒了个严严实实。
如今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过来给她拜年,问她身子好不好。她身子好得很,要说病,也是气病的。小的自然是好的,有不好也是大的教的,她对这个大的岂能摆出什么好脸色?
“老身好歹还算硬朗着,没叫我们堂堂大魏的陛下在国事之余还要操心老身的身后事!”
她靠了靠撑腰的引枕,毫不客气道。
拓拔宪仍是笑着,面无恼色,“老祖宗妙语连珠,不改昔年之风,真是我大魏众女楷模。”又指了指内侍手里捧的紫檀螺钿盒,“孙儿前日得了柄如意,上刻有松鹤龟鹿,想叫老祖宗品鉴一番,或真有延寿之效,就让它抵偿些许孙儿惹老祖宗生气的罪过罢。”
老祖宗不为所动,甚至掉了个身,让自己看不见这个不肖子孙。
拓拔宪看了眼还垂着头的拓跋绍。
拓拔绍懵懵懂懂地抬头,不清楚老祖宗是不是真生气了,不由将求助的视线射向了父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