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雨丝早已将官道上飞扬的尘土都压了下去,路面平实而光滑。 空气十分清新,黑马银铠的少年将军一马当先,率领蜿蜒数里的队伍在雨后的官道上逶迤前行。 细雨从昨夜入夜开始掉落,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幸而天空一早就放了晴,早春的树叶抽出嫩芽,被细雨冲刷过,黄油油地翠。 年轻的将军昂首挺胸骑在马上,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雨后新鲜的空气,一边细心观察周遭的环境,以防有危险发生。 这里已经是栖霞郡境内,再往北上过了栖霞郡转向西,就是帝都龙渊城了。 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可年轻的将军却丝毫也不敢大意。 这绵延数里的卫队要保护的,不过只有一个人,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子。 那个独坐在队伍正中,由八匹纯白色的健马拉着的、以红色绸缎纱幔为饰堆满珍珠翡翠水晶玉器装饰的、最大最豪华的马车里、却一直默不作声面无表情的年轻女子,她是沧月国的公主,大荒的皇太子妃,神龙帝国未来的皇后。 大荒耀眼的沧月明珠,她才是这支队伍的主角。 这一带地势平坦,唯一可能有威胁的便是右边的一处断崖,却也能够望见断崖上光无一物,根本隐藏不了任何物体,当无大碍。年轻的将军这才稍微有些放下心来。 然而心里的担心始终是存在的。 进入栖霞郡内多日,派去前方打探的探子已经出去了两拨人,却到现在一拨都没有回来。这让他的心里始终存着严重的不安。 身为神龙帝国前锋营的统领,白胜的作战能力是不容小觑的。 要不是被破格提拔为前锋营统领,迎亲特使这样的重任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他是神龙帝国三营统领之内唯一一个出身贫寒的统领,也是帝国贵族里唯一一个不是世家出身的只通过自身努力而取得贵族身份的人。 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流浪于大荒的无亲无故的十二岁稚子。 而今天,他已经是大荒最大帝国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演武堂里毕业的优秀学员,校场上威名四震的猛将。 十年前,他从一名最普通的校场小兵做起,冲锋陷阵,历经大小战事无数,多少次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死中求生,才终于换来了今日显赫的地位,位居神龙帝国殿前三营统领之一,统领先锋营,跻身成为帝都贵族之列,鲜衣怒马,成为权势炙热的新贵人物。 这十年的苦又有谁会体会。 身后的队伍传来一阵骚乱,年轻的将军调转马头,挥手让队伍停了下来。 “什么事?”年轻的将军不悦地问一路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跑来的士兵。 那士兵一路小跑过来,在年轻的将军面前以手撑地跪了下去:“报告将军,凤仪公主身体又发不适,沧月国送嫁将军华擎将军请求人马暂停。” “又发不适?”白胜不禁皱起眉头,望向队伍中间那辆红色的豪华马车。 马车旁边,骑在高大马匹上的沧月送嫁将军华擎,正俯身掀起马车上缀着硕大珍珠的红色帐幔,与坐在里面的凤仪公主轻声交谈,显然是在询问情况。 透过隐约的珠帘,白胜依稀看见身披红色嫁衣的公主斜斜歪着身子,彷佛不堪重负。 白胜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一路来,自从离开沧海踏入临海郡的码头,这个娇滴滴的公主就开始不适应陆上的生活,持续地发病,今日头疼,明日胸闷,整个队伍因着她这陆上不适应症状,不停地停止前行,常常一休息就是日,多则十数日,已经大大超出了原本预计的行程日期。 倘若一休息下来,又不知道这位公主要何时才会启程。何况眼下这荒郊野外的,的确有很多不便。 华擎放下马车的珠帘,扭头向旁边一个士兵吩咐几句,那士兵点头,立即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停在先前第一次报信的小兵旁边,跪了下去朗声道:“报告白将军,公主心口疼痛难忍,华擎将军请求原地扎营休息。” “混账,荒郊野外,山中多有狼虫虎豹,如何扎营?” 年轻的将军怒吼一声,抬眼望去,却见马车旁边人来人往,送嫁的沧月国将军已经吩咐随行御医登上马车给公主检查身体。 那御医登上马车,自珠帘之外用一根极细的丝线搭着凤仪公主的皓腕,俯身询问,一会摇头一会点头的,显然的确是公主身体不适。 白胜无奈,只得吩咐四周将士就地扎营休息,自己策马来到马车旁边。 “公主感觉如何?”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众人都已经下马,白胜下马上前询问。 车内传来
凤仪公主倦倦的声音:“多谢白将军劳心,只是心悸胸闷,胀痛不安。” 白胜询问的眼光扫过马车外的御医,那御医赶紧道:“公主本就体弱,多日来旅途劳累,加上水土不服,才导致心悸胸闷,待老夫开一方子让公主服下,休息几日便可好了。” 前些日才一连休息了四五日,昨日才出发,一整日不过走出几里地,就又旅途劳累了,难道这去帝都,她要走上一辈子? 这个沧月明珠,可真真是麻烦!白胜心里暗暗骂着,嘴上却严厉地对那御医道:“那还不赶快开药方!” “是。”御医唯唯诺诺地点头,立即有仆从丫头拿上笔砚和空白的羊皮卷,那御医就在马车上摊开羊皮卷低头写起来。 “延误了进帝都的日期,还望将军能体谅。”马车内传来凤仪弱弱的声音。 “只要公主身体安康,晚一些日子进帝都也没什么。”白胜说着,心中却是不悦之极,眼睛随即向一边的华擎看了过去,却见华擎依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白胜便又对着马车道:“公主是明日的太子妃,未来的帝国皇后,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将军提醒,凤仪记下了。”马车里又传来弱弱的声音。 白胜叹一口气,转向华擎道:“凤仪公主出身沧月岛国,不习惯于陆上生活,这一路去帝都山水迢迢,路还长着,华将军还要多费心照顾好公主才是。” “这个自然。”华擎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白胜点点头,不再言语直接翻身上马,督促周围将士安营扎寨去了。 听得白胜远去,马车里传来幽幽一声叹息,镶满了珍珠的红幔被掀开,露出车内用红纱裹着的大半张脸来。 “公主不适,何不多休息休息?”华擎随即上前。 “胸口太闷,想下去走走。”纤手挑开帐幔,纤细的身形钻了出来,车外面跟随者的仆从侍女立即上前服侍。 纤细的身形却一皱眉,轻轻挥手让那些人退开,轻声道:“有华将军陪着就可以了,你们下去吧。” “是。”周围的侍从随即退开。华擎扶着纤弱的人儿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御医躬身伏在马车木板上,颤声道:“外面风大,公主注意别让风吹着了。” “知道了。”从车内出来的人儿轻声应了一句,向里面示意一下,华擎便从车内扯出狐皮的斗篷来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向外走。 一路上士兵全都躬身让道,红衣人儿走向一边,远离了大队人马,这才停住,凝望远处许久,这才转过身来望着华擎。 被红色丝幔遮住了大半边脸的公主,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是充满了恐惧。 “华擎,我……”恐惧的眼睛瞬间湿润,急切地道:“我又梦见了。” 华擎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确认这里只有他二人之后,这才压低声音道:“公主梦见什么了?” “我……”满身红色的人微微摇头,满是无奈。 “公主可又是做了什么噩梦了,才导致身体不适的么?”华擎盯着她额头赤红色的凤凰形状朱砂印记,再度沉声问道。 “我……”红色的人影叹了一口气,停了停才道:“我又梦到苏纤了。” 华擎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人满是泪水的眼睛。 “我梦到她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满身鲜血淋淋,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这心里……”红色的身影摇头叹息:“我心里,怎么都不得平静……” 华擎听了,沉默许久,才静静地道:“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公主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红色的人影摇头。 “没有可是!”华擎冷然打断红衣人的话,道:“苏纤她不过是一个侍女罢了,公主何必如此念念不忘。” 红色的人影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华擎。 “把她彻底忘记吧。”华擎抬头望向远处,眼眸深邃而冷酷:“她既已选择离开,公主又何必再念着她,让自己难受!” 红衣的人茫然而顾,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匹快马自前方官道疾驰而来,一路越过正在扎着帐篷的众士兵,直接向着白胜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白胜远远看到快马如飞而来,面上顿显喜色。派出的探子终于回来了。 马上的士兵翻身下马,跪在白胜面前,显然是因为骑马跑得过快,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报告将军,第一小队带回探报。” “讲!” 跪在地上的探子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才大声道:“栖霞郡内突发瘟疫,各乡镇村落沾染瘟疫人数大半,死伤无数
……” “瘟疫!”一语既出,四变哗然,所有的士兵听得这个消息,立即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不得喧哗!”白胜高声大喝一声。议论纷纷的士兵们听得最高长官这一声吼,随即停止了议论,一个个惊恐地面面相觑。 一霎时安静下来。 探子便又继续道:“巨原城坚壁清野拒不支援,栖霞郡总督刘兆安已经下令火烧了几处沾染瘟疫严重的村子,以防瘟疫向外扩散蔓延。” “第一小队及第二小队的其他人呢?”白胜冷冷地喝问。 “其他人已经全部殉职。”跪在地上的探子再次肯定地回答。 白胜冷冷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探子,眼里怒气炽盛,围着他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冷声道:“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探子用力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却不肯抬头。 “抬起头来!”却听得白胜提高了声音再次怒吼一声。 跪在地上的士兵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的左颈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创口,已经溃烂流出黄色的脓液。 “啊!”坐在马车上的御医一声尖叫,战战兢兢道:“他……染了瘟疫!” 周围士兵听得御医这一声惊呼,全部炸开了锅,像是面对着食人怪物,全部开始后退,一个挤着一个唯恐没有地方缩回去。 “躲什么!” 白胜扭头,对着后退不止的众士兵大吼一句。 众士兵听到将军呵斥,像是被当头一棒,动作有些僵硬,缓了下来。 呵斥住了后退的士兵,白胜提高了声音骂道:“亏你们还是帝都皇家禁卫,一个个都是校场点兵出身,十几年校场上苦练,沙场上经历大小战事无数,一听到瘟疫两个字就变成了他妈的缩头乌龟,躲得比孙子还快,就你们这种熊样,还怎么上战场杀敌?还怎么保家卫国?你们他妈还是爷们吗?” 听着白胜的怒骂,众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所措。 “将军息怒,只是这瘟疫,确实非同一般的……”御医伏在马车上,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大胆!妖言惑众,该死!” 白胜怒喝一句,上前抽出剑来,鲜血喷溅而出,那御医还来不及反抗,人头便被斩下,飞出马车滚了老远才停下,尸体轰然载倒在马车上,殷红的鲜血自断了头的项上涌出,冒着丝丝热气,沿着车辕嘀嘀嗒嗒地滴到地上。 白胜将剑在尸体上抹去血迹,插回鞘内环视众人,森然喝道:“有胆敢动摇军心者,死!” 御医被斩,周围众人一个个站得笔直,悄无声息。 白胜满意地一声冷笑,转过脸来,静静地注视面前跪着的探子。 独身返回的探子依然跪得笔直,目睹了御医被斩,紧绷着脸却毫无表情。 一地静寂,许久,白胜才张口,声音冷漠至极:“我会给你家人丰厚的抚恤金,保证你的妻儿老母这辈子衣食无忧!” 跪在地上的探子目不斜视,嘴角抽动许久才咬紧牙关大声喊道:“多谢将军!” “拿火把来!”白胜微微回头一声厉喝,周围士兵面面相觑,不一时,便有随从点火把递了过来。 “他要火把干什么?”远处望着这一幕的红色人影吃了一惊,不明白白胜要火把做什么。 “烧死染上瘟疫的士兵。” 华擎冷漠地说着,将红色的人影扯到更远的地方。 “啊,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红色人影慌乱地倒退着,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华擎挡住了视线。 “退后!” 白胜接过火把,命令四周的士兵后退,将那跪在地上的探子围在中间,这才举着火把慢慢靠近:“你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 跪在地上沾染了瘟疫的探子双目平视前方,身形微微晃动,显然内心十分激荡,却始终紧闭双唇,不曾吐露半个字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远处几个刚才被派出去打探周围地形的士兵这时候才回来,看到这个情形便立即围拢了过来。 “哥!” 才回来的一个少年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冲了进来挡在跪在地上的探子身前,张开双手护着他,转向白胜:“将军,我哥他犯了什么错,将军要就地处死他?” 白胜沉默不语。 少年激动地去扶他的兄长,却被他的兄长一把推开:“别碰我,你快走开。” 被推倒在地的少年翻身而起又要去扶他的兄长,跪在地上的兄长却忽地拔出剑来指着他的弟弟,叫道:“
你还不快走?叫你走你就走!” 少年忽地转过身来跪了下去,沉声道:“我哥哥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哪一次打仗,我哥哥他不是冲在最前面?哪一次任务他不是圆满完成的?参军这些年,我哥哥没有触犯过一次军规,为什么要将我哥哥就地处死?他到底犯了哪一条军规?” 白胜沉默着,握着火把的手臂却在剧烈抖动。少年又看向周围的同伴,没有一个人答他。 少年再度望向白胜,急切地道:“将军招我们入伍的时候说过,只要跟着将军,只要肯卖命,家里人就有衣服穿,就有饭吃,我们跟着将军出生入死这几年,哪一次怕过,哪一次退缩过?可是我哥哥他没有犯错,将军为什么要处死我哥哥?” “够了!”持剑的兄长再也忍耐不下去,喝止了弟弟,道:“不要再说了。哥哥已经染上了瘟疫,没有救了,活不了了。” “瘟疫?” 少年听到这两个字,也似傻了一般,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地从周围同伴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却只看到他们沉痛的表情,这才明白过来他哥哥说的是真的,却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愣在当场。 “哥哥已经染上了瘟疫,活不了了,家里就靠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家里所有人。”持剑的兄长用恳请的眼神看着呆立的弟弟,恳求着。 白胜挥了挥手,便有人上来拉开呆立的少年。 白胜一步步走近,那少年却突然又尖叫道:“不!我哥他是个战士,就算他得了瘟疫,他也只能战死在沙场上,不能就这样死了。” “好!”白胜回过头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冷静的语调说道:“我成全他!那么,你就让他有尊严地死去!” 少年呆呆地看着白胜拔出他的剑来,塞进自己的手中,然后被白胜拨转身体,持剑对着自己的兄长。 持剑的兄长努力一笑,道:“小川,哥哥带着你参军,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好好地指导过你,也不知道你的剑术到底有没有进步了,今天正好来检验一下。来吧!” “哥……”少年握着剑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只是傻傻地盯着自己的兄长。 白胜挥手,让周围的人全部散开。持剑的兄长握紧了剑就攻了过来,少年却本能地往旁边跳开。 “怎么不动手?”持剑的兄长呵斥着自己的弟弟,又一次攻了过来,少年却依旧躲开了。 “就这点出息嘛?” 持剑的兄长怒喝一句,剑尖直指弟弟的心口,少年本能地提起剑来,兄长却在此时扔了手中的剑,迎面扑了上去,让弟弟手中的长剑戳向自己心口。 弟弟愣愣地看着长剑插进兄长心口,鲜血沿着剑身滴答滴答掉下来,兄长无力地靠在他的剑上,盯着弟弟的眼睛,无力地道:“小川,你……要做个……有用的人!” “哥……” 少年惊惧地抽出剑来,兄长的身体便萎靡了下去。少年扔了手中剑,想去扶兄长的身体,却被白胜一把抓住,将他拖开。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兄长的尸体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无力地倒在地上,开始泣不成声。 白胜下令即刻拔营启程,周围众士兵迅疾收拾行装,一行队伍听从白胜的指令离开栖霞郡,绕道落雁郡和紫檀郡再进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