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读人满肚子的阴谋诡计,读人无法反驳,但如果说读人看不懂林辅成到底在说什么,那就不配叫读人了。
整篇章里,林辅成骂的只是祁州地面的州衙?保定府衙?他连带着朝廷一块骂了。
嘉靖二十九年的虏入,造成了保定地面普遍存在的‘圩寨’社会,也造成了成千上万个陈老汉一家的悲剧。
新政为什么出发?不就是西北虏变,东南倭患,把整个大明江山社稷折腾的千疮百孔吗?
所以,不必担心新政的成功让人们忘记维新的理由,因为大明的势要豪右总是用自己的下限,告诉天下人,当初为何要出发。
“这个林辅成不就是个笔正吗?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的?”王家屏看完了逍遥逸闻,立刻有了疑问。
朱翊钧摇头说道:“保定地面就是借着林辅成的嘴,希望引起朝廷的重视,林辅成到了,当地想要进步的官员,那都是跟闻到腥味儿的猫一样,生扑了过去,恨不得把所有的事儿,都告诉林辅成,生怕林辅成知道的少了。”
林辅成进入保定地面,就有缇骑保护,缇骑没有隐藏身份,掏出了虎蹲炮剿匪的那一刻,整个保定地面的官员,都知道,这就是皇帝探闻民间的眼睛和耳朵。
林辅成都不知道黄公子的真实身份,因为林辅成没办法考功名,他不在这个体系内,对缇骑在朝堂的生态位没有一个很清楚的了解。
“以王巡抚看来,保定地面的事儿,该怎么处置?”朱翊钧询问王家屏的意见。
“拆圩寨,坑劣绅。”王家屏想了想更加准确的说道:“坑,就是堆肥,矛盾激化到了这个地步,不把这些个劣绅恶霸堆肥,是无法震慑的,乱世用重典,当地圩寨已经是谋反了,朝廷的政令无法通行,那不就等同于占地为王?”
劣绅,是王家屏的形容和定性,乡贤缙绅里不是没有好人,比如大明皇帝的农学老师徐贞明的老师马一龙,就是典型的好人,一辈子都在带着流民垦荒种田,当然他的努力成果,在他死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一直不对乡贤缙绅进行区分,这些好人也会变成坏人。
就是按照封建帝制的律法,闫崇义、闫有礼这些劣绅,被堆肥一百次都够了。
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士绅,就是士绅头子,士绅头子制定的律法里,闫崇义和闫有礼也应该被坑杀堆肥,因为他们结圩寨对抗朝廷政令。
“保定地面官员也要被追责,尤其是祁州州衙,一体褫夺官身,流放绥远,戴罪立功,对于包庇纵容闫氏大逆者,一体坑杀堆肥。”王家屏进一步提出了处置意见,保定地面官员都要被普遍惩罚,祁州府衙要一锅端。
具体包庇案犯的祁州地方官,要同等处置,方才能够平息民愤,没有祁州州衙的包庇纵容,闫氏不可能如此的嚣张,徐阶都没敢这么恣意妄为。
王家屏的确很擅长装糊涂,但有些事他不会装糊涂,他顶着被弹劾的压力,也去看了范应期。
王家屏想到了一个人,正统年间的辅臣杨士奇,杨士奇的儿子就是如此在地方草菅人命,为祸乡里。
朱翊钧笑着说道:“有理,那就依王巡抚之言,朕也是这个意思。”
保定巡抚辛自修其实早就在密疏中把事情说的很透彻,跟着林辅成的缇骑陈末也进行了奏闻,林辅成的章写出来王公子要看,黄公子也要看,看过之后才允许发表,也不是没有审核的。
林辅成能说出来,其实大明皇帝、缇帅、刑部、保定地方已经做好了解决的准备。
王家屏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以为如何处置为宜?”
他不提坑杀,陛下就不做了吗?王家屏不这么认为,他可是知道皇帝的恐怖,十岁的陛下就已经很难对付了,对于道理已经有了十分清晰的认识。
有的时候,陛下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其实陛下杀起人来,也从不手软。
那一屋都是张四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兵发保定府。”朱翊钧看着王家屏说道:“京营锐卒自从绥远凯旋后,也一直没动弹,剑越用越利,闫氏之流圩主,只能被称之为坐寇,不能称之为劣绅,劣绅好歹还带个绅字,这些圩主,也配叫劣绅?”
“陛下圣明。”王家屏由衷的说道,果然陛下对于矛盾激化到如此地步的解决办法,还是有的,而且很好,调兵前往剿匪,看起来简单粗暴,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劣绅是品德败坏,可不是这种坐寇,这些圩主就只有被堆肥的价值。
保定巡抚辛自修对保定地面的情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没办法,那会儿没有密疏,但凡是上奏朝廷就要闹得天下皆知,所以林辅成去保定,辛自修立刻知道这是机会。
上情下达这件事真的很难很难。
朱翊钧询问了下来两广的情况,王家屏也不是报喜不报忧,两广吃到了开海红利,蓬勃发展,发展可以掩饰许多的问题,但王家屏还是找到了一个私市,整个两广地面的走私贩私现象非常的普遍和严重,需要更多的海防巡检,而且王家屏还发现,有人引种罂粟。
“元绪群岛的种植园种植罂粟,就很难禁绝罂粟的流入,但是元绪群岛在开拓,连羁縻之地都算不上。”王家屏略显无奈的说道,发展的路上,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次非正式奏对到这里算是结束了,朱翊钧离开了皇家格物院,回到了通和宫的御房,很快张居正就到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再俯首,十分诚恳的说道:“陛下,臣有罪。”
祁州堆肥案,这个大案,皇帝要处置,是不可能绕开内阁的,张居正一直等到林辅成的杂报登报,才来认罪。
这也是保定巡抚之前为难的地方,张居正的罪责。
作为吾非相乃摄也,在万历初年摄天下大权的宰相,张居正把天下弄成了这个样子,他罪责难逃,所以保定巡抚辛自修,之前无法上奏,因为上奏等同于打张居正的脸,你张居正摄政十年,锐意革新,弄了十年,天下仍未大治。
之前游七就曾经询问过张居正是否要教训下林辅成这个大嘴巴。
“先生,天下有神仙吗?”朱翊钧摆了摆手问起了一个问题。
“神鬼之说都是异端。”张居正十分肯定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最开始独占讲筵,就是从异端的解释开始的,张居正对神鬼之说非常反感,因为道爷当年整天躲在西苑玄修,天下凋弊。
朱翊钧点头说道:“所以啊,先生也不是神仙,不是什么样的罪责都要归罪到先生的头上。”
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这一点矛盾说有了之后,就一直相对谈论,张居正摄政的权力无限大,责任就无限大,所以真的说有罪,那确实是有罪的,但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需要一点点去解决,求神拜佛都解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