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了道观,但九就想着要拜入真人门下,别的先不说,能不能有什么术法,治好她这恐高的毛病。真人痛快应了,只待到了定好的那日,行过拜师礼便好。
真人挺满意这个即将拜入门下的准徒弟,特意拿了亲手酿的夕颜酒出来,举杯共饮。他辟谷已经多年,却仍舍不得这一口穿肠药。又兼着今日高兴,一不当心就喝高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醉话。
“你无需担心。只要潜心修习,莫说渡劫化灾,就算是哪日飞升成仙,也未必没有可能。”
“你的身份暂时无需向其他师兄弟透露。还有啊,若是受欺负了,只管告诉为师,为师替你惩戒他们去。”
“啊……对了,重仪虽不喜与人往来,但是为师能看出来,他对待你是与旁人不同的。”真人脸颊上爬着两团夕阳红,深深叹口气道,“这孩子啊,性子太过隐忍。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太重,无法和别人倾吐,只能自己受着。为师瞧着,也是心疼。”
真人从未提及陈年旧事,今次大抵是醉得很了,和着酒劲,细细描述了当年和重仪初次相见的情景。但九捧着酒盏,不自觉地收紧手指。时隔多年,那个脸色苍白的无助幼童,穿过往事的雾,清晰浮在她面前。
先前提过真人好酒,他先时也曾为了寻一口好酒遍走天下,与王爷结识也是这时候发生的事。后来他听人说,偏北遥远的小镇里,有一眼从石缝里浸出的泉水,水流涓涓,四季不竭。用这泉水酿出的酒水清冽甘醇,回味绵长。真人听了便坐不住,顺着指引的方向直奔而去。
果然是好酒。真人醉醺醺走出酒坊,左右手各抱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行至街尾,屋舍渐稀,真人停住脚步,仰头看着那浮在半空中,新生的死灵。
这是一户只两间瓦屋的人家。推开大门,进入不大却收拾齐整的院子,正屋的门微掩,再靠近一些,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身着素裙的妇人仰面躺在地上,脸上仍保留着惊惧痛苦的表情。她的肚腹被撕开一个大口,鲜血如同泉涌。
感觉到身后覆过来的阴影,那背对他站立的孩子慢慢扭过头来,一张小脸煞白,眼里并没有泪,瞳孔却已经失了神。
露出原形的妖,把脸埋在妇人的肚子里,啃噬血肉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妖立即抬了头,沾满鲜血的三角脸上,一对竖瞳泛着莹莹的绿光。
真人当即化出桃木剑,向着那大环蛇的七寸处掷了过去。却因着先前喝了酒,失了准头,剑尖偏了些许,只将粗黝蛇身截在地上。环蛇张嘴痛嘶,又心知打不过,扭了头作势要去咬那孩子,趁着他救人,忍痛自断了一截尾巴,急速滑进暗处不见了。
真人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妖已经遁走。妇人的死灵伏在自己的尸身旁,不住感激跪拜。真人叹息一声,收回桃木剑。那孩子缩在他怀里,不动不哭,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娃娃。
“葬了重仪娘亲后,我带着他回到道观。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重仪自修习术法,逢妖不问来历,一概杀之。行事这般极端,都是幼时的经历所致。所以此番特意让他去王府走一趟,希望他能有所悟。万物生灵并无不同,只分好坏,若人起了妄念,比妖更易堕魔。”
真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水,嘴里咕哝着什么,垂着头昏睡过去。但九推他不动,只能寻件衫子替他披上。
不小心碰到了那被鬼娃娃咬过的伤处,真人在昏昏沉沉中,仍然轻嘶了一声。但九蹲下身,小心撩起真人的衣袖。先时听他说无碍,她此刻亲眼见了,才晓得老人是拿话来宽慰他们。
小臂上纵横交错的啃咬痕迹,虽已经结了浅色的疤,却仍能想到当初是如何血肉模糊的状况。且伤口周围皮肤浮着诡异的黑色,已经在向外扩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皮外伤了。
回想起来,真人方才举杯时,也是使的不惯常用的左手。
原来这伤,已经严重到不能实言相告的地步了么。
但九担心地去看他。大概是酒意麻醉了痛觉,真人睡意正酣。带着这么狰狞的伤口,先前怕是想小憩片刻都难。念及此,但九也不忍叫醒老人,只等明日再来细问。
她跟在真人后面小酌了几口,虽不上头,脑袋仍是有些发昏。索性出了宫观,去到庭院里走走,散散酒气。准师兄们都已经知道她是即将入门的小师妹,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有几个见着她就红了脸的。但九还记着先前他们合伙欺负重仪的事情,打起精神随便应付几句,立即突出包围圈往偏僻处去了。
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老桃树下。隔着些距离望过去,能看到树下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九拖着步子走近了,却原来是重仪。今夜月明如昼,树影斑驳,他的神情藏在深浅交错的阴影里,唯有眼睛是明亮的,让她想起真人叙述里,那眼四季都不枯竭的清冽泉水。
碎花打着旋落在他的发梢肩头。但九想,怎么会有人能把这素淡的道袍穿得这么好看。
重仪近来不知又起了什么性子,对她越发疏离起来。她去寻他说话,他却默然,只拿墨色的眸子凝着她,目光意义不明。她像先前那样去扯他的袖袍,他怔了一下,却又避开。得了几次没趣之后,但九自觉太伤自尊,赌气索性再不去找他。
大概是酒劲上了头,又或许是真人之前叙述的那段回忆太过让人心疼,透过眼前的少年,似乎仍能看见那个在漫天血色里孤立无援的幼童。在那样的年纪,亲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消失了生命的迹象。她不敢想象,背负起沉重回忆的重仪,是怎样艰难地长大。